鸿鸿:你真的算过鸡兔同笼的脚吗? 诗集《得不到你时得到你》与郭诗玲现象



郭诗玲,生于马来西亚,在新加坡念大学并工作定居,与新马文坛往还无多。然而,她以游戏为表、讥讽批判为里的作品,却成为自假牙以降,新马又一破空而来的声音。谈她的作品之前,不妨先一探她书写的独特现象。

我读到郭诗玲的第四本诗集《得不到你时得到你》诗稿时正值20169月,而作者的第一本诗集《我走在我之上》则出版于20149月。也就是说,在短短两年内,这位诗人连续喷发了四本诗集。她的第三本竟然叫《当你灵感塞车》,恐怕会气死那些真的灵感塞车的写作者。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她会塞车,肯定是因为灵感太多了,抢着上路,以致她的一位好友,在其中一本的序文中惊呼:“天啊,真有那么多诗可以写吗?”

我们都知道,文学贵精不贵多,但是当多到一定程度时,已经不得不让人好奇这种现象的成因。郭诗玲,虽然念到中文系硕士,工作也是专职中文编辑,但据她的朋友形容,是位“数理人才”。在第一本诗集之前,没人想过她会写诗。然而有一天,忽然她回应了名字里的召唤,竟一发不可收拾。写得多就算了,还一本接一本自费出版,令人目不暇给。她的诗集一概全书手抄制版,分辑方式又十分任性(比如第一本是按朋友的身高来分,第二本是按朋友的体重来分,第三本是用朋友与自家距离的远近来分)。这种极端私己化的编辑与出版,在在显现出作者把诗视为最自由、最无视于世俗标准的表达形式。

诗在郭诗玲手中,左右开弓,世俗种种虚矫幻象,无一得以倖免。从历史规则、现实政治、阶级贫富、教育问题到生与死、情与色,都在透露犀利洞识的喜剧笔法下,原形毕露。诗人又最擅自嘲,虽然流弹四射,却从不居高临下,反而往往先拿自己开刀。比如她有一首〈等的结果〉,从“手机还没坏/就旧了”、“有些书还没看/就黄了”这些生活小挫折出发,一路写到“有些公理还没伸张/就判了”、“有些梦想还没实现/就忘了”这些人生感怀,最后笔锋一转,却以“诗风还没炼成/就算了”作结,自嘲之余,其实诗风已在这样的游戏笔墨中浑然生成,无可取代。正如蔡仁伟以《伪诗集》讽刺那些故作姿态的主流诗学,郭诗玲畅快的“我手写我口”,暗含着撇清诗坛陈垢、独创一格的秉性,自有一种看似潇洒的坚持。

在这几本诗集当中,第二本《穿着防弹衣的我们怎么拥抱》中的浅白语言、尖锐观点和节制意蕴,已经达到一种接近完美的平衡。但郭诗玲显然不以此为满足,往后的作品从题材到笔法都更大胆更自由,有时不免失之过急。作为一路追随她的读者,却明白这种像滑雪一般越来越快越爽越无法克制的表达之需要。如果那么在意“文学性”的标准,可能根本不会出现一位郭诗玲。

在这本《得不到你时得到你》当中,作者对自己的位置相当自觉。〈在心加魄赚心币〉一诗说,人人埋怨这城市是文化沙漠,她却认为,帮自己的心保湿,那么无论身在哪儿,自有诗意沁出。她的结论是:“文化就是自己”。既卑微,又坚强。在另一首〈人与人〉中再度迎战沙漠的意象:“久在沙漠中/偶现的宝石被嫌扎脚”。比起胡适的乌鸦说,郭诗玲其实更有自信。

郭诗玲擅长铺陈悖论。〈停停欲立〉当中,先赞扬“生病是好的/压低人的气焰”,再推论到“睡觉是好的/节省地球资源”,这贪睡的诡辩,继之以“履历越长/北极熊byebye”,格局忽然不同了。
把北极熊请出来,指出人类太积极有为,才是地球毁灭的祸首。

小我与大我的对比,每每是郭诗玲最精彩之处。比如她的〈压力〉:“白天工作把我压得喘不过气/入夜床上把你压得喘不过气/直到你声声求饶/我也决定明早向老板求饶”。

她从不避讳直接写性,却不止于惊世骇俗,而是把性关系视为世间关系的一环,因而也与其他关系难脱连结。她从前有一首〈做作的爱〉也是一绝:“做到累做到死/爱还不出来”,证明只有直写性,才能直面爱。

在一首〈学习数学的目的〉中,她质疑除了“为了加班/为了俭用”,数学对人生何用:“你真的算过鸡兔同笼的脚吗?”然而我以为,这就是一个鸡兔同笼的社会,挤在笼子里,是算不清脚的。诗人托想笼外观点,才能清楚地指出我们有几只脚,不然鸡还以为兔子的脚也是自己的。

在作者身处的社会,拥有像郭诗玲一样的视角,并不奇怪(这也是她能赢得会心共鸣的原因),但是大家并不习惯把这些见解和盘托出。郭诗玲以诗这种小众媒介作为障眼法,得以自在撒野,其实只是为了诚实而已。

而在一个太多经营、太少诚实的文坛现状底下,郭诗玲的率真,却带给读者久违了的,读诗的快感,以及与之俱来的,真实存在的快感。


诗人、导演、策展人
鸿鸿
2016929日,台北

推荐诗:<在心加魄赚心币><人与人><停停欲立>        <压力><学习数学的目的>


(亦发表于台湾《文讯》杂志,第381期,2017年7月号,页128-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