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5字）（梁凤霞著，郭诗玲试译于2020年5月21日）
1938年12月，西马来亚雪兰莪的某个郊村，一个名为Koon的女婴诞生在某个家庭。她是第三个女儿，也是老幺，而这户家庭已无力抚养任何孩子。
一家之主Deng，是个30几岁的劳工。尽管他每天在农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是入不敷出，难以养家。除了刻苦，缺钱，他也是一个坚信要生儿子来传宗接代的传统男性。他终日铁着脸，不苟言笑，加上暴怒性格，就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家中个个都顺从他，无人敢违抗。Deng要求妻子持续生育，直到生出儿子为止。妻子是个对丈夫唯命是从的女子，于是可怜的她便一直怀孕求子，尽管深知孩子越多，穷困越巨。随着孩子接连出世，Deng失望透顶。
Koon出世后，Deng无意再养女儿。他草草地看了这孩子一眼，不大愿意承认她是家中的新成员。他对女儿毫无兴趣，再加上Koon长相普通，瘦干干的，气色不好，脸上总挂着冷酷表情——就和她父亲一样。尽管她是所有孩子之中最像Deng的，对这个一心弄璋无意弄瓦的父亲而言，于事无补。他总是嫌她烦，显然她是他最不上心的孩子。容貌上的不足，她用行为弥补。她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诞生那天所承载的命运重量，便让自己成为最容易带的孩子。她不像其他幼婴般半夜哭闹或发烧，也不曾为心力交瘁的母亲增添负担。
三年后，Koon的母亲终于诞下一子。Deng总算盼到儿子了，不过眼下并不是欢庆时光，又多了一张口嗷嗷待哺。战争硝烟不远，多一个孩子无疑让家境雪上加霜。虽然儿子的到来为Deng家带来些许类似幸福的氛围，不过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对Deng而言，生子传香火的喜悦只是暂时掩饰了他得养这个大家庭的焦虑。
尽管如此，Koon全心全意地拥抱弟弟这个新成员，享受当姐姐的快乐。母亲终日忙于日常家务，背后又绑着刚出世的弟弟，Koon迫切地想成为母亲的小帮手。每一天，Koon会跟着母亲，只为了偷看弟弟。每当母亲把弟弟从背后放在床上以休息片刻时，Koon会模仿母亲，哼首曲子哄他入睡。她喜欢看着弟弟睡觉，很高兴家里还有他，姐姐们都到农田帮父亲干活去了，如今她有一个小人儿陪她玩。
“妈妈，让我帮你照顾婴儿吧……”Koon总是如此自告奋勇。
“现在你可不就是一位慈爱的大姐姐吗？”母亲对着Koon深深一笑。她真的好爱这个女儿。和其他孩子相比，Koon温柔善良，比她的姐姐们更惹人爱。只要Koon有什么东西，她一定和姐弟们分享，总是以人为先。
尽管时局艰难，Koon活得快乐。她庆幸身旁还有家人，一些邻居被迫与父亲分开，因为村里没工作，男人只好离乡背井觅工。他们还算幸运，Deng在农田还有工作。Koon深爱母亲，和在农田工作的姐姐们相比，她偏爱帮母亲料理家务。只要能在母亲身旁，减轻她照顾家庭的负担，Koon就知足了。她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
渐渐地，Koon发现桌上每一餐越来越少，与她疏远的父亲则越来越凶。起初Deng只是不理她，不过现在他很容易被激怒，脾气躁得很。Koon总成为他的出气筒。大家都怕激怒他，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母亲的眉头则日渐深锁，终日长吁短叹。有好几次，Koon发现母亲偷偷哭泣。尽管年纪尚幼，Koon早已知悉父母一直为钱而烦。
一个寂静的晚上，约八岁的Koon偷听到父母的对话。
“我们不能抚养全部孩子，至少得舍弃一个。别无他法，只能这么做。”Koon偷听到Deng这么说。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大一点的女儿很快可以到城里找工作，如果要送走一个孩子，我想我们应该甩掉Koon。”
“你这是什么建议？甩掉女儿？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母亲惊呼道。
“Koon真的是最佳人选。她长相平凡，长大了嫁不好，还会成为我们的负担，没有她更好。”
“可是她始终是我们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满不在乎的样子？Koon是个好女孩，我们怎么可以因为这样就把她送走？她最后会在哪里？你想过她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不管她最后怎样，总之她离开总好过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养不起她。”Deng坚持道。
“Koon是我最亲近的孩子……我真的不要让她走，我舍不得……”母亲说。
“她是个女孩，对家里贡献不大，又得养她。我们家的女儿够多了，少一个也没差。”Koon察觉到父亲语气中的不屑。
“我不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母亲开始啜泣。
“最好现在就让她走，这样我们可以省点钱。如果幸运的话把她卖了，还能从她身上赚些钱。”Deng无视妻子的苦苦哀求。
“反正我决定了，我说了算，她必须离开。明天你去联络这个女子，她会安排这个买卖。她的地址在这张纸上。”Deng立场坚定，丝毫不让，Koon非得离开不可。他把一张纸交给妻子，上面尽是七扭八歪的字。
Koon的命运就封印在那晚一场简短的对话——她要被人带走了。
隔天Koon醒来，母亲已经坐在床边。母亲撑着她起来，在她开口说话前，母亲紧拥着她。
“Koon，我要你知道，妈妈很爱你……可是对不起，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了，我得让你走。”
“什么意思，妈妈？”Koon吓得想起她昨晚偷听到的对话。她在母亲怀里，试图从母亲红肿的双眼寻找答案。
“明天一个阿姨会过来接你去另一个地方住……那是一个更好的地方。”母亲看着她，含泪说道。
“妈妈，我不要走！我不要和你们分开！我要跟你在一起！我答应会乖，请让我留下来……”Koon恳求道。
“对不起，我的宝贝。妈妈没用，不能保护你。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不过你会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在那里至少有吃的，你不用再挨饿了。”
“妈妈，我不要食物，我只要你……妈妈，请让我留下来！”Koon继续哀求，用力地扯着母亲的手臂。
“我最爱的Koon，让你离开，我的心也很痛，不过这对你比较好。记得，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只是希望你过上更好的生活。请记得你永远是妈妈的女儿。”母亲哽咽道。
Koon知道哀求母亲是没用的，她记得父亲那无所谓的语气，想起来就打冷颤。她深知母亲是不会忤逆父亲的。八岁的她，已经意识到仅仅当个好孩子是远远不足的，父亲摆明不要她：她不是男孩，不是他的儿子；她要被遗弃了，被逐出家门了，得不到一丝父爱。
隔天，Koon被母亲带去一个巴士站见一名中年妇女，那里有许多辆长途巴士。一些巴士会越过马来亚，到一个名为新加坡的地方。Koon听过一些老村民提起人们会到新加坡讨生活，因为那里工资较高，年轻的村民都想去；想赚更多钱，过更好的日子，就去那里。
新加坡在哪里？离村子有多远？我还能再见到妈妈和姐弟们吗？小小的Koon自忖道。尽管她还小，不够成熟到可以全然寻思未来，不过她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再见到挚爱的母亲和姐弟们了。她知道这趟巴士旅程，将穿越她的过去与未来。
Koon极欲哭嚎请求，不过她只是静静的，因为她知道母亲无能为力，哭泣只是徒增母亲的心碎。她必须坚强，向母亲展示她具有照顾自己的能力。如果自己的离去，可以让母亲和弟弟生活得更好，那就值了。说到底，她深爱着他们，开始接受她与家人分开的命运，并试着把它想成是一件对母亲和弟弟都好的事，不安也随之减少一些。
Koon站在大巴士的门前，最后一次投入母亲的怀抱。热泪盈眶的她，咬着唇，不让泪水滑落脸颊。她紧紧抱着这个赋予她生命的女子，深深闻着母亲的味道，希望自己可以永远记得这个充满母爱的温暖拥抱。她好想赖在这个爱的摇篮，可是她知道时间到了，她得离开了。
Koon轻轻推开母亲，看着母亲说：“妈妈，请照顾自己。我答应你，不管去到哪里都会乖的，所以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离开母亲的怀抱前，她亲吻母亲布满泪痕的脸庞。上巴士时，她游移了一下，回望家乡的方向。父亲，没有出现。其实她不敢奢望父亲会来，不过又忍不住怀揣这卑微的心愿。带着被父亲彻底遗弃的心碎，Koon上巴士时，泪终落下。
巴士缓缓离开驿站，母亲的身影益发缩小，Koon试着将当日所见的一切托付记忆。她记得早上和母亲一起走去巴士站的路上，见到许多野生小黄花。那些花朵充满生命力，在一众野草之中鹤立鸡群，在草地上随风摇曳，风歇后又归位。另外，那里的街道有很多小贩，每早在巴士站对面摆摊，忙着为旅客包装食物，供他们在路上果腹。离街贩再远一些，是一排单层排屋，那里有家咖啡店，村民们会在那里啜饮晨之咖啡。只要一有巴士抵站，咖啡店顿时就会人声鼎沸起来，人们彼此拥抱，喜极而泣——那也是迎接离家多时的游子回乡的地方。Koon暗自期许自己有一天，长大了，有能力了，也可以有机会回到这里，家人们会庆祝她的归来。
Koon想将母亲、弟弟、姐姐们的脸，烙印在脑海里，不致遗忘。她甚至还留了一个空间，留下父亲的样子。她想一并记下，因为他们曾是她的全部，所知的全部。心情七上八下的她，紧抱着目前仅有的一切——母亲为她准备的行李，踏上一个她深知会改变一生的旅程。
八岁的Koon，即将开始一段非比寻常的人生道路，那里的人影与声音远超她最极致的想象。而这里是我的家庭故事的起点——Koon是我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