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6字)(梁凤霞著,郭诗玲试译于2020年5月28日)
“是,是,是一个小女孩。我想她是从雪兰莪来的,今天刚到。”
Yu Lin今早行经牛车水的西樵同乡会,无意间听见有一个刚从马来亚过来的年轻女孩,将在戏院街(史密斯街)开售。她牢记于心,一到家就通知Yu Fu,决定待会儿去看看那个女孩。
Yu Lin一直想收养女儿。40几岁的她,希望有充足的时间养大孩子后,孩子可以照顾年迈的她。她在新加坡任服务员近10年,攒积了一些钱,相信现在正是寻找孩子来领养的良机。
Yu Lin于1930年代从中国大陆广东省佛山市西樵镇移居新加坡,她的姐姐Yu Fu早她几年过来。当时有一大批女子从广东省下南洋讨生活,她们姐妹俩即是其中两个。这些华人女子——为新加坡华人文化与社群奠下基础的英勇先贤——离开家庭,多是离开年老父母与弟妹,来到新加坡觅工。在那时,一般先离家的女子会写信给家中亲友,告知新加坡的就业机遇。这些家书往往将希望赋予中国亲友,鼓励他们远渡南来碰碰运气。
那时在中国生活困苦,女性的就业机会不多,纵使勤奋积极,合适的工作始终寥寥无几。那时女性的就业前景并不看俏,因为她们不被指望去工作,当时的定调是女性到了一定年纪,就得出嫁,生儿育女,照顾家庭。那时的中国社会重男轻女,多数女性未受教育,被视为逊于男性。不愿结婚或找不到对象的女性,在当时地位极低。
Yu Lin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希望自己能独立挣钱的理念,令乡亲反感。当她从姐姐Yu Fu那里获悉新加坡有适合女性的就业机会,她二话不说,立即收拾行囊,准备加入姐姐的行列。她这么做,并非受到赚快钱的诱惑,吸引她南下移居的原因,乃是因为她希望自己可以脚踏实地的方式,获得合理的收入。她已然做好心理准备,在异地从事工时较长的工作。与缺乏就业机会的中国相比,新加坡看来无疑是较能过上好生活的地方。
“希望”,是这些困在传统框架的女子的动力,这些框架局限了她们的个人成长潜能。另一个刺激她们勇于反抗性别角色的既定期待的导因,是她们目睹了自己的姐姐或朋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安排下所受的折磨。那时的中国,女性被暴力丈夫或无理家婆虐待十分常见,姐妹与朋友们承受的残酷命运吓怕了这些女性,因而紧握着任何可以逃离被迫结婚的机会。上述种种情况的积叠,造成大批中国南方女性在1930年代移居新加坡。
即使在新加坡没有稳赚的快钱,至少还有姐妹情的承诺。在这里,大多数从中国过来的女性,关系密切,彼此扶持,在这片异地生活,称此为家。她们组织同乡会,互相照顾,在彼此身上获得道德、生理、经济的支持与慰藉。一般上会馆的会员制多是按移民在中国的家乡而定,会馆可作为她们与家乡沟通的桥梁。当新移民适应异地需要援助时,早到的女性会协助这些初来乍到的新“姐妹”。这些会馆的附属组织,和只是在街头巷尾八卦家常的聚会相比,相对正规,对这批开创自我道路的女性而言,更是重要的支持来源。会馆成为移民会面聚首的地方,交流家乡与村子的消息。
为了专心挣钱,不少从中国到新加坡的女性会选择“自梳”,表明终身不嫁。这是她们安抚家乡亲人的方式,显示自己会一心工作,不为感情事分心。自梳仪式十分讲究,得在神明面前立誓——表示这是一种不可违背的礼法,破戒相当于让自己、家人、整个宗族的姐妹蒙羞。这些女性必须进行“梳起礼”,梳子会梳过她们的长发,道士在嗣堂内念经主持。她们的头发会梳成一个整齐的髻。“梳起”是象征过渡到人生新阶段的仪式,与象征女孩的两条辫子相比,髻代表着成年女性的身份。就像出嫁的女性被指望对丈夫忠贞一样,这个髻警示着这些华人女性保持独身。一般上,她们身着衫服——一种包含上衣与裤子的两件式服装——这些梳髻的华人女性称为“妈姐”,这是一个粤词,指从中国广东到新加坡担任家务员的女性。
就像其他妈姐一样,Yu Lin梳了个髻,象征自梳的身份。不过她与大多数的妈姐不同,她在中国曾嫁过人。那时她的村子相信:女性必须冠夫姓才配得一个身份,缺乏身份的女性死后将成为孤魂野鬼。她相信自己有必要属于一个家庭,于是便与一位Li姓男子进行传统婚礼,不过未完婚,因为她不是出于爱情而嫁,也不是为了应和那时盛行的父母安排婚姻而嫁,她纯粹只是希望自己死后的神主牌上有个夫姓。当她获悉有可能在Yu Fu移居的新加坡过上较优渥的生活时,她更无意留在中国。此外,她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尽责的姐姐,她也希望自己在海外挣的钱可以改善父母和弟妹的生活。为了享有自由的婚姻生活,Yu Lin与这位Li姓男子达成婚前协议,在婚后10年支付Li的生活费,以及为Li讨另一个老婆,因为她无法履行妻子的义务。
一些妈姐之间会发展超越柏拉图式的姐妹情,当时就流传着许多关于妈姐拥有女性情人的逸事。她们的情人类型之中,其中一方是支配型情人,支配型情人通常是已在新加坡打拼数年的妈姐,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她们会养经济能力较弱的小情人(以年纪较轻、刚到新加坡为主)。一些经济能力较强、年纪较大的妈姐,甚至还有一个以上的情人。Yu Fu就以其繁复的女性情爱关系在妈姐界恶名昭著,有谣言指风流的她有许多年轻的女性情人。她是最早抵达新加坡又是最有声望的妈姐之一,许多初来乍到的小妈姐常会请教她如何适应新地,因此她有机会结识不少女孩,其中有些女孩到后来还成为她的情人。
既然妈姐不婚,无子嗣,因此她们收养干女儿的事可谓司空见惯。收养孩子赋予她们安全感,意味着有人侍候终老。被收养的女孩往往是因为家里太穷而被迫送走;男孩则极被家庭重视,因此领养儿子的情况较为少见,除非是孤儿。
Yu Lin就像其他妈姐姐妹一样,希望有个年轻的女儿照顾晚年。如果她现在领养,就有时间带大女孩。正逢其时。在通知Yu Fu这则女孩开售消息与自己的意向后,Yu Lin就在友人Zhu的陪同下,赶紧过去戏院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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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on,起来……我们到了。”
护送人速速抬起Koon的脚板,Koon望出巴士窗外,这是她人生未曾到过的地方——新加坡。各种颜色的双层或三层店屋矗于繁忙街道,人们疾步如飞。Koon随着护送人,穿过街道,来到牛车水戏院街的一幢店屋。午后,街上的小贩中心刚卖好午餐,正忙着洗碗碟,在路边沟渠清洗。一些没有售卖晚餐的小贩,开始收拾东西,好让位给夜间租户。附近工地的一些男性工人,在走道上郁郁寡欢,靠柱吸烟,聊天,延长午餐时间,在遮荫处休息,暂离工作的艳阳。戏院街的一切看来充满人人共识的冲劲,每个人的日常活动,就像是上了油的机器,为街道的嗡嗡声汲汲献力。
Koon被带去的店屋,临近戏院街与戏院横街(戏院街旁)的交界处,这是戏院街最繁忙的地带,许多活动在此举行。这条戏院街,也称史密斯街,以史密斯街36号今已不存的梨春园戏院命名,这是当时著名的粤剧表演场所。当时的戏院街被民间视为牛车水的中心地带。许多早期移民——男性苦力与女性工人——聚集于此,交换家乡情报,就业消息,让这条街成为觅职者聚集和寻找雇主的旺区。大部分的店屋是廉价宿舍,由魄力勃勃的屋主出租床位给华人移民。
戏院街除了是许多华人移民的住家,在1900至1930年代则还有“红灯区”的阴暗面,在高峰期时,那里的妓院超过25家。附近的戏院后街,则是华人移民声名狼藉的休闲区,鸦片馆、赌馆等窝点多不胜数,各种货品与服务——合法或非法——都在这些店屋中交易买卖。这两条街是思乡心切的移民们耽溺享乐和寻求慰藉的极乐幻境。这些街道基本上是人们买卖任何东西,包括贩卖人口的地方。鳞次栉比的店屋,穿街走巷的人们,意味着任何资讯可以迅速地从这一家传到下一家。如果市区有何新到的“鲜肉”,这里会是最好的宣传地。
在Koon抵达戏院街店屋的几个小时内,早已传出有个从马来亚过来的八岁华人女孩要开售的消息了。过不久,第一个买家就出现了。Koon的护送人在新加坡贩卖女孩方面经验老道,早在事前释出消息。一些买家在第一天来了又走,觉得Koon不合适。到了第二天的尾声,Koon的护送人开始着急了,她想尽快完成买卖回家。她们已在新加坡住了一晚,不想再过夜。过往两天徒劳的讨价还价已让她焦躁不安。这时她注意到有两名身着衫服的妈姐走进店屋,走近她们。
当她们靠近时,Koon察觉到这两名女子差不多同年,40来岁,其中一名的近右唇角处有一颗显著的黑痣,另一名则眼皮下垂,看起来年纪大一些。
垂眼女指着Koon问:“这就是那个从马来亚过来供领养的小女孩吗?”
“是,她就是”,Koon的护送人迅即答道。“她的名字叫Koon,是个很乖的女孩,在家时帮妈妈做所有的家务”,她努力游说。
两名女子看了看Koon,沉思着。垂眼女率先打破沉默,对黑痣女轻声说道:“她的长相很普通,一点儿都不漂亮。”
“Lin,你是在找女儿帮你做事和照顾你,漂亮与否又有什么关系?”黑痣女回应道。
顿了一下之后,黑痣女继续说道:“事实上,她不漂亮反倒好,想想你工作和居住的是什么地方?美丽女孩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如果她待在每天有男人出入的地方,她会有危险的。”
“你说的有理,Zhu。这个女孩看起来挺健康的,应该吃得起苦,看起来会是称职的劳动者。她看上去也温和,应该比较容易教她如何孝敬。”垂眼女Lin向同伴轻声说道。
她们以为Koon听不见她们的对话,可是其实她字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出于害怕,她只是静静聆听。
“是,我想她会是一个好女儿”,Zhu鼓励道。
Lin考虑了一阵,终于决定了,“好吧,我就收养她。”
Lin走向Koon的护送人,在她手里塞了一堆钱:“这是你要求的数额,点算看对不对。”
“太感谢你了,我相信你会满意Koon的。”Koon的护送人对Lin欢愉说道。
Lin握着Koon的手,对她轻声说:“我的名字是Yu Lin,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可以叫我阿姑。”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从今以后我俩相依为命,我答应你,我会照顾你,不过你必须听话,管好自己。只要你是个乖孩子,我会待你如亲生孩子一样保护你。”
Koon抬头望着这个站在她面前温柔的陌生人。下垂的眼皮让Yu Lin显得善良。当她看着这个不熟识的女子,她想起母亲,思念切切。她咬着唇,吞下可能会随时决堤的泪水,紧张地对她的新母亲点点头,小声地叫道:“阿姑”。
自此,我的母亲Koon成为Yu Lin的养女,取名Happy J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