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于2020年5月30日‧台北
推荐诗:〈自慰〉、〈冷感〉、〈养兵千日〉、〈诗人囚徒〉、〈勉强不来〉、〈语言〉、〈恰恰〉、〈潜规则〉、〈置身核外〉、〈一首最有文化的诗〉、〈头只能望一个方向别转来转去〉、〈说好不搅拌〉、〈黄色的起点〉、〈致南瓜〉、〈致翼豆〉、〈用诗讲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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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郭诗玲见过一次面,读了好几本她的诗和画,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妙的人,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
如果要形容她,我会这样比喻:《细路祥》中的北姑(一个地痞欺负人,北姑就把卫生棉条丢到那人茶中)、《麦兜故事》中的麦太、《功夫》中的包租婆⋯⋯她们都是生猛有力的女人,说起话来大嗓门、聊起下半身荤腥不忌。不过,郭诗玲又有一种小孩的天真无邪,所以当她写性、写屎、写屁股,就像小孩讲屁尿屎笑话一样好玩、率直,像是这首〈自慰〉:“求人不如求己”或是〈冷感〉:“你的蕾丝紫底裤掉在脚踝间了/麻烦捡一下”抑或〈养兵千日〉:“雨天/摔楼梯/屁股肉多/弹了上来”。
一般的诗人会这样写诗吗?不会。大部分的诗人觉得这太不文学、太没诗意、太短、太没修辞、太不精炼、太不像诗。但是谁说诗就要落落长,不能短小精悍?(就像谁说性要持久才好,不能三分钟达到高潮?但很多人以为长就是好)谁说诗一定要有华丽的辞藻复杂的意象,不能说白话、甚至说丑话?(但很多人以为一堆珠子洒落玉盘等同音乐)许多诗人被局限在对诗的既定想象里,成了诗的囚徒,他们“不是诗人/是写断行的人”,他们出的“不是诗集/是搁浅的断行集”(〈诗人囚徒〉)。
一般诗人不这样写诗,不代表没有诗人这样写。台湾的许赫(1975-
)、李国祥(1978-
)、蔡仁伟、眯,马来西亚的假牙,英国的罗纳德·邓肯(Ronald Duncan,1914-1982),波兰的安杰‧布萨(Andrzej Bursa,1932-1957)和安娜·希维尔什琴斯卡(Anna Świrszczyńska,1909-1984),都用短小简洁、白话的文字,一针见血、讽刺或幽默地揭开语言虚浮和谐的表象(三角裤?叶片?),揭露下面的真意/争议,或用翻转和比喻,让我们看到之前忽略的视角。比如在〈勉强不来〉中,我们看到爱情、排便、民意都是勉强不来的,但很奇怪,当它们没有排在一起,你会以为民意可以带风向、爱情可以日久生情,但是和排便并列类比,大家就会豁然开朗:“啊,勉强的民意和爱情就像便秘或拉稀,是很令人不舒服的。”
或许因为大学和硕士期间曾修习翻译和汉语,郭诗玲对语言的本质特别敏感,她知道语言的本质就是“表达/扭曲/误解/承诺/沉默”(〈语言〉)。但她也知道,这同样的语言,也可作为颠覆、翻转废话/漂亮话/谎话的武器。她和语言的打斗不是非得争出你死我活的斗争,而像是跳舞,虽然也有权力和欲望暗流的拉扯,但看上去是好看、优雅、幽默的。比如这首〈恰恰〉:“武器先进/文明后退”,武器先进文明后退是句陈腔滥调的真理,说久了就没人要听(就像每次发生什么悲剧大家就会问“这世界怎么了”,问久了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但把它说成跳舞反而很新颖,会让人多看一眼、多想一刻。同样的推陈出新,我们也可在〈潜规则〉中看到。政治、商场上的潜规则多如牛毛,久了大家也就麻木(不就是潜规则吗?跟著潜下去就对了啊),但郭诗玲提醒我们潜规则的惊悚之处:“过一种肤浅的生活/胜过故作高深/浮潜可以见到珊瑚/再深一点/就被鲨鱼吃了”。其他像是〈置身核外〉(“⋯⋯‘我们要捍卫核心价值’/‘我们要建立核心家庭’/‘我们要拥抱核心历史’/‘我们要力挺核心政党’⋯⋯”)、〈一首最有文化的诗〉(“⋯⋯有饮食文化(要申遗了)/有旅游文化(有申遗哦)/有消费文化(要呻吟了)/有打卡文化(快割收赞数啦)/有多元文化(也有排队买多多的文化!)
”),都是透过颠覆陈腔滥调的语言,逼人正视那些包装在漂亮词汇下的不漂亮心态。
语言会被政治人物和有权有势的人用来文过饰非、扭曲事实。一切的一切,那些被关押、死去的,只要被命名为「xx之乱」,就可以被人遗忘,被不实指控和谴责,被污名化,于是,“头只能望一个方向”,不能转来转去。但不能转动的头是多么无聊呢? 或许这是为什么,郭诗玲不断写诗,为的就是让头和身体的各部位,都可以灵活自由地转动(〈头只能望一个方向别转来转去〉)。
当然,也不是所有陈腔滥调的话语都会被颠覆,事实上,在郭诗玲的《说好不搅拌》(她的第七本诗集)中,有蛮多诗都还蛮陈腔滥调、老生常谈的,比如〈不痛不生〉:“阵痛才有宝宝/肌痛才有曲线/苦痛才有作品”或〈文学是什么〉:“文字,加两滴泪”(真的好直白的定义啊,那两声笑可不可以?)而〈律法的意义〉则正确得有如〈莫生气〉或〈静思语〉(都是台湾人很喜欢贴在墙上的东西,旨在劝人为善):“车再豪华/也得让行人//人再穷/也有被尊重的权利//掷石前/想想/谁没犯过错”。
若是隐去作者,光看〈自慰〉、〈冷感〉、〈恰恰〉、〈置身核外〉、〈头只能望一个方向别转来转去〉和〈不痛不生〉、〈律法的意义〉,一定会觉得这些诗是不同的人写的。但是,郭诗玲的诗就是这么多元。她有反陈腔滥调的诗,有陈腔滥调的诗,有尖锐批判的诗,有讽刺的诗,也有浪漫抒情的诗,如〈说好不搅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啐一口老派的浪漫/我们是娘个冬采的情敌/爱咖啡,并且不爱彼此”;有好玩的诗如〈黄色的起点〉:“第一道阳光洒下来/你我撒了第一泡尿/蛋黄破门而出/天使说了一则笑话”;有可爱的诗,比如她会对南瓜说:“乖,午夜后别装马车了/乖,万圣节别扮魔鬼了/你营养丰富/层次有理/颜值独特/浑身马甲线/还满脸雀斑/做汤吧,/我会为你奶油拉花”(〈致南瓜〉);而对翼豆,她说:“什么‘二十一世纪健康食品’/什么‘奇迹植物’/什么‘绿色金子’/荚果不管,只携自由飞”(〈致翼豆〉)。她也思考诗是什么、诗人是什么,自问自答:“诗人是废人/诗集是废纸/诗意是废气/早该废弛的政策与爱情废了我/天,我干嘛荒废午餐时间写这半百废话”(〈用诗讲废话〉)。
这样的多变,这样的多元,竟然很像辛波丝卡(辛波丝卡也会写洋葱,写幽默的打油诗,还有对人类命运的深沉思考),虽然两人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即便说了这么多我觉得郭诗玲像的人或像她的人,不过我知道郭诗玲不像任何人,她就是郭诗玲。我一直东扯西拉,只是因为我无法定义她的人和她的诗。(补充一点,与其说她和她的诗像某个人,我更愿意用某种食物来比拟她:叻沙面[Laksa]、肉骨茶[Bak
Kut Teh]、沙爹[Satay]、摩摩喳喳[Bubur Cha Cha]⋯⋯)
真想知道郭诗玲这样的诗人是怎么养成的。这样生猛、不羁、可爱、嘲讽、抒情、天真、世故、老生常谈又新颖、自信(这自信包括写好诗的自信和写坏诗的自信,不管诗好坏就一直写下去的自信)⋯⋯如果可以我想要一个像她的女儿。但写完这句话发现,啊,我的小儿子有点像郭诗玲。有一天我三岁的小儿子用脚拿着一个杯子去厨房,我们大人看起来没什么意义,很莫名其妙(为什么不用手拿啊?),甚至觉得他这样很不乖,但或许意义是有的只是大人看不懂。小儿子觉得这样很好玩,他想要的只是一直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