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瞰众生相:黎紫书小说《流俗地》



2020年6月23日
2500字
郭诗玲<鸟瞰众生相:黎紫书小说《流俗地》>,《大众资讯》第130期,2020年11/12月号,页39-42。


怡保是块福地,山明水秀,地灵人杰,不仅产出如鲁白野、黎紫书、钟怡雯、陈大为等文学家,如今还有这样一本由“现场”作家黎紫书为怡保量身锻铸的21万字迷人小说——《流俗地》。

 

此书以不俗文笔写俗人俗事,乃至脱俗,寓意深刻,不失幽默(令人发噱数次),对话生动,遣词用字极具巧思诗意,加上适时适量的粤词,读来亲切如“怡保体”,仿佛身历其境,仿若在蒸包、炒粉等庶民生活的袅袅生烟中,望见每个马来西亚人为生存打拼的身影、各种或轻或重的爱恨情仇,以及普世人性。若将此书誉为马来西亚“国民小说”之一,我想一点也不为过,相信各个时空的读者会证明这个说法。

 

从大学时期起追读黎紫书作品,前几部因不少是文学奖参赛作品,难免词藻繁复,选材受限,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总觉得神经“绷”得有点紧(就像如果把歌唱选秀节目录成专辑),而这部作者在迈入半百岁数前夕写就的《流俗地》,可谓她写作25年来最好的作品之一,是她想写的,是她以自由鲜活的心灵写的,是她用时间与历练换来的品质。这类小说需要对生活的全盘方式的体察,将自己放低至尘埃观悟人生,若非像黎紫书这样的全职作家恐难写成,因为这需要余裕,需要在野,不能有过多的圈养与庸碌。“写作是用自己的方式写,不是用记忆中别人的方式写”,她曾如此说道。

 

 

心水清:眼盲心不盲的世界

 

香港小说家董启章在马来西亚简体版《流俗地》序言写道:“我一直在想,黎紫书为什么会选这样的一个书名?什么是‘流俗’?……流动的‘俗事’却又有它的生命力和吸引力,形成一个‘明媚’的‘俗世’……在小说阅读本身来说,肯定是个赏心悦目、滋味无穷的经验。”

 

故事发生在1970年代至2018年五月全国大选的怡保。主角古银霞自小失明,和家人生长在近打组屋“楼上楼”,作者笔触聚焦此楼,可视为底层社会缩影。银霞和邻居细辉、印度理发店主之子拉祖,青梅竹马,长大后各过日子,其他人物包括上述三者的家人、马票嫂、盲人院的师生,以及顾有光老师等。全书分为40章,每章以关键词为名,故事好读,似与平凡百姓同喜同悲,侧映马来西亚的历史,未来若改编成影视作品也相当合适

 

作者以全知视角展开叙事,笔下尤其疼惜银霞。细辉的姑姑莲珠曾告诉银霞的母亲:“你以为这孩子看不见就没想法了?她心水清呢。”粤词“心水清”意为思路清晰,能注意到易被人忽略的事情。银霞虽然失明,可是聪明过人,多才多艺,会下棋,读写点字文,长大后当接线员时更可谓“怡保人肉地图”,能把大街小巷倒背如流;银霞的聪慧,常让我边读边想起小说家,她何尝不也是个心水清的明眼人,编织小说如银霞编篮,天罗地网,技艺高超,不动声色,尽管叙事时间跳跃,却读来无碍,在个别情节中温柔埋下生命感悟,眼冷心热,看透人性。此外,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将自身成长经历与旅居各地的见闻融入故事,反思社会问题,思索命运。

 

我们常见法院外的“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像,两手分持天秤与长剑,紧闭或蒙闭双眼,象征平等法治精神;因为“开眼人”反而易被眼前一切蒙蔽,不自觉地变得盲目。尽管银霞身边有些人意图不轨,但她始终与人为善,也有许多好心人关怀着她,像鼓励她去密山新村盲人院学习的马票嫂:“银霞你这样不行啊,成世流流长,就这么过吗?”她之后也成了银霞的契妈。青春期的银霞,在盲人院里不仅学到知识,也领受各种人情世故。她学会使用点字机后,“感觉自己像在一个宽广的异次元世界里走了一圈,成为过另一个人,自己便又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层面”,这样的描写,如同艺术带给我们的感受。盲文是银霞凹凹凸凸的心事——“打字不难,难的是书写,是有话要说,还得把话准确地说出来”。

 

尽管一生艰苦,也遭逢不幸,银霞最后嫁给一位小时候曾为她清洗伤口、擅于下棋、懂得欣赏她的退休老师——当银霞如此自我调侃:“我爸常说,挣不来钱的技能都是马骝戏,不能算本领”后,这位温暖的顾有光老师立即宽慰道,你和你爸是不同世界的人。他的出现,无疑为看不见的银霞生活平添几许光明。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2020年四月与五月,整个马华文坛可说因为这本黎紫书的“2020宏著”而沸腾轰动,成了读者们的疫中盼头,不能不说这是一种传奇,彼此不分文坛党派,引颈期待,有的“黎粉”还同时购买台湾麦田繁体版与马来西亚有人出版社的简体版。诚如黎紫书所言:“很少会看到有普罗大众说我们需要文学……但是文学就是这样,一直一直地活了过来”,读者眼睛终究雪亮,《流俗地》不仅在这个书市低靡期活了过来,还添了买气,也许大家在这个郁闷时期亟需好故事沉浸其中。

 

《流俗地》的写作台湾“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马华长篇小说创作发表专案”赞助。有别于上一部2010年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此次小说家如新著提及的各种神像,鸟瞰着芸芸众生。因为是神,始对人悲悯,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在繁体版《流俗地》序末写道:“黎紫书为当代马华文学注入几分少见的温情”。这种温情,许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如台湾作家陈文茜新书《终于,还是爱了》一句:“人到了一个年龄,一定要训练出一种慈悲;慈悲地看待这个世界跟自己的关系。这一串下来,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的战士。”

 

关于这部小说,黎紫书曾言:“我的小里,多是些找不到出路的人……这头被日凌虐,那要与野猪群搏斗的村民;困在暗黑(并且是下着暴雨)的橡胶林里的伶仃人家……这小说却最终让盲女看见光,一洗大家对马华文学的印象,让这些揪着心在者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是的,历经磨难的霞,始终豁达,懂得与世界和解,安身立命,不怨天尤人;相较起来,其他人物有的桑不堪,汲汲追求过了头,结局反倒不及银霞圆满

 

“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西晋]张协),还好小说家“未能舍流俗,所以相追访”([唐]寒山),以笔访俗,读者才有机会赏阅这本扣人心弦的小说,余韵无穷。

 


作者简介

黎紫书(1971- ),生于马来西亚怡保,曾获马来西亚花踪文学奖、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与时报文学奖、南洋华文文学奖、红楼梦奖之专家推荐奖、《亚洲周刊》中文十大小说等。著作10余种,包括长篇小说《流俗地》与《告别的年代》;短篇小说集《未完·待续》、《野菩萨》、《天国之门》、《山瘟》;微型小说集《余生》、《简写》、《无巧不成书》、《微型黎紫书》;散文集《暂停键》与《因时光无序》;个人文集《独角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