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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序写于2019年4月14日,修订于2021年10月11日。
载于:郭诗玲<诗与黑洞:读贺尔诗集《左边》>,贺尔《左边》,新加坡:新文潮出版社,2021,页8-19。
(注:同2019年作者发给我用以写序的诗稿相比,2021年最终出版品添了4首诗(<什么娘>、<陪跑者>、<世界上没有完美犯罪>、<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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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为诗集写序。据说第一句往往行路难,还好现在没有这个烦恼啦(抄用贺尔欣赏的波兰诗人辛波丝卡[1923-2012]的〈诗人与世界:一九九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辞〉[1] 的方案)。
一、从黑洞说起
2019年4月10日,以观测星系中央超大质量黑洞为目标的计划机构“事件视界望远镜”(Event Horizon Telescope),发布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张黑洞照片。
三天后的4月13日,新加坡诗人贺尔先生(此“先生”也含“教师”义,他是一位中学华文教师),发来他即将出版的第四本诗稿,正好满足我“敲碗”许久的期待,以序之名,先睹为快。
黑洞无法直接观测,只能间接得知其存在、质量、影响等。诗亦如此,难以破解直测,讲求心领神会,命悬于“缘”,打动铁心了就有缘,就是可以剪贴珍藏于心件匣的好诗。
如果没写诗,今生该是和贺尔无缘结识的。初遇是在2017年2月26日,本地独立书店——城市书房举办第一届“购买新加坡文学书运动”(BuySingLit)之“诗生活:每当灵光闪烁”座谈会,我们是其中两位分享人。记得贺尔在座谈会中提及曾在大学时自印诗集分给朋友,多热血浪漫的青春情怀,我喜欢的香港画家智海(1977- )在大学时也做过这样的事(智海在2016年新加坡作家节中提到)。
请教贺尔后,这本《左边》诗集(2019年)是他的第四本诗集,兼第一本交由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前三本自印诗集是:《叫风》(?年)、《herr poetry》(?年)、《温暖纸上》(2012年)。他是能用中英双语创作的才华家,《温暖纸上》的21首诗里,就有10首是英文诗。
二、“最体贴的殆尽”:天文的诗意
说到黑洞,很巧地贺尔的诗中就使用了一些天文的意象,像这首〈天宫一号〉:“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我被你吸引/却发现距离好远//有一天/你会脱序/分心/开启自由模式/谁也没把时间算准/究竟是哪一天你决定转身//不能不信星辰命理的安排/你成功避开冰冷的陨石/不曾卷入巨大宇宙黑洞/落叶总该归根//是什么时候开始/你慢慢划入我仰望的轨道/好多人说/当年你上升时的壮美/即使化成粉碎/也是体面//今天你/决定/热闹喷洒/在沙滩、游乐场或屋脊/和乏人问津的海岛/完成最体贴的殆尽。”
“天宫一号”是中国大陆的实验型轨道飞行器,2011年发射升空,2016年停止运行,2018年再入大气层,大部分器件烧蚀销毁,最后坠入南太平洋。
贺尔善于从现象中提炼诗意,“即使化成粉碎/也是体面”与“完成最体贴的殆尽”二句,让整首诗体面又体贴。天文学是宇宙的诗学,奥妙荒渺而迷人。
又如这首〈逃生〉:“天体运行和身体运行差不了多少/地心吸引力从不手软/其他星球人怎么命名/这惹人厌的扯后腿//垂老的身体表面/斑点有如印尼千岛/别陷入某种哲学思考/但也有可能某天日出/星体刹那爆炸成/大大小小碎石脱离轨迹/被其他引力/将八方飞散的他/合成少壮流星”。将地心引力妙喻为一种“从不手软”的“扯后腿”行为,足见贺尔的幽默。老了,老人斑多如千岛之国印度尼西亚,真是哎哟老天。人生的意义,是穷读哲学理论也参不透的,最终的结果,该是如星辰碎石脱轨,流星般逃生。
贺尔的思路与眼界,经常系于时间与空间。时间,几乎是每一位诗人、作家、艺术家永恒的创作命题之一。只要小叮当的时光机还没发明出来,连接时空区域的狭道——“虫洞”[2] 还没创造出来,走在这条单向道的我们,注定永远回不到过去,无法上演穿越剧,弥补不了任何的“早知道”。像他在〈无题〉首段写的:“贩卖时间/不断投币也掉不出来”,正是“寸金难买寸光阴”的白话版。贩卖机内的商品应有尽有,就是没卖时间。又如〈错位〉:“把过去的包袱放在现在的位置/再把现在的时间留给从来/都不靠站的时间/时间一截/一截经过了/自己的座位/又过了头”,敲响一记“活在当下,避免错位”的警钟。
迈入不惑与知天命之间的壮年,难免对于过去与未来,有所感怀,更何况是一位善感的诗人。贺尔这首〈奈何〉,即是一首致青春的诗:“你是汤/液体不会渴/保持浓稠和温度/华丽的平衡感/我双手捧碗/示意/要摔破/你冷冷地说/我还是汤/你没喝/我已淌入你食道/碗是个假动作//玻璃/爱理不理/青春慢得很/薯条推挤/兼职薪水好多/就买张演唱会的票//如今青春像圣诞树装饰/被催着/过了节就拆/入沙的眼/荷尔蒙隔着快餐店的玻璃门/从缝里窜出来的刺”。明明成人打工仔的薪水比学生兼职工多,学生却“富裕”得可以买演唱会门票;再回首,青春正是挥霍的代名词,“不会渴的液体”,隔着快餐店玻璃门跳跃的荷尔蒙。常和中学生相处的教师诗人,观察细致,冶炼出“液体不会渴”这样的佳句。
三、“前方是错落掌纹”:生活与阅读
在新加坡政府中学担任全职教师,工作量是很可观的,尤其是华文教师,在培养学生兴趣和批改作文方面,脑细胞应该烧了千万回,同时也背负着“任重道远”的压力。
贺尔说,他自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十年不诗”,他在第三本自印诗集《温暖纸上》的自序中写道:“教学工作繁重或婚后生活写意无法充当不写的借口”。尽管如此,他在社会浸泡10年后,还是重投诗的怀抱。人生无常,写诗终究是稳住自己的力量,自我的出口,相信他一定是“偏爱写诗的荒谬”吧。他热爱阅读,偶尔简讯聊天时,他满腹学问,我的浅陋尽显无遗。例如这首〈蚊子文字〉,就可显示他海量的阅读习惯了:“蚊子触耳叮咛前一日所欠文字/中指、腰间、太阳穴/防不胜防林书豪/夜间写日记/姜文骑驴找马/春短日子长/让子弹慢慢飞过纪伊国屋/深夜食堂钓鳕鱼子/以董桥七十为尺/已走到桥中央回头还是探前/都是一样的距离”。根据此诗的后记,原来是家住八楼的贺尔被“不辞劳苦攀飞”的蚊子“神风式夜袭”,便将白天看的三本书《董桥七十》、《骑驴找马》、《深夜食堂》[3] 入诗。由此可见,生活无诗不可,诗人还能在蚊群中静心解愁,颇有生活禅意。
然而“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书是看不完的,贺尔对这点了然于心:“追求知识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过程,/越追就发现眼前展开的岔路越多,蔓延无度。/你停驻,喘气,回头看是断崖,/前方是错落掌纹。”(〈无题〉第三段)各门知识脉络如掌纹般盘根错杂,又暗通款曲,我们不是文艺复兴人如达文西(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自然得停驻喘气,避免身心俱殆。
四、“把未竟之歌唱完吧”:心系本土文史
贺尔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对于本地社会的文化与历史,自有一番点滴上心头,并不因为长年累月的社会化而变得冷漠麻木。像这首〈新谣〉:“一代人/砌起的沙堡敌不住/那几掠覆手为雨//孩子的脸还没长开/已经被撕裂//点一盏小灯/心曲是一首挽歌”,“新谣”即是“新加坡民谣”的简称,特指1980年代的新加坡青少年自创的歌谣,它是民间自发兴起的音乐运动,从现在的眼光看来,是具有国家、族群、世代等身份认同意义的文化运动。过去几年刮起“新谣热”,“新谣演唱会”场场爆满,赚的是生长在1980与1990年代的中年人士的集体回忆。新加坡导演邓宝翠(1971- )在2015年推出的纪录片《我们唱着的歌》,深度展现“新谣”的发轫历程,贺尔诗中的“那几掠覆手为雨”与“心曲是一首挽歌”,与《传灯》作曲人张泛(1956- )在该纪录片中擦拭的眼泪交相呼应。“砌起的沙堡”,则让人想起新加坡导演巫俊锋(1983- )在2010年首部执导的电影《沙城》。一代人建起的沙堡,滚滚浪潮唰一下就卷走了,仿佛不曾存在。
新加坡青年作家荆云(1979-2018)的生命也在去年倏地被洪流吸没,引发诗人以其本名撰诗〈张淑华〉深情纪念:“你还没写完/就戛然而止/你就在云里/看着可怜的地球人/把未竟之歌唱完吧”。
五、“站成一辈子的岸”:诗情与梦想
贺尔写起情诗来也很有一手。像“爱”是什么?“你曾忍住盛放的时刻/叹息时/把灿烂开在我眼里”(〈爱〉)。“情人眼里出西施”,倾心的对象,在眼里总是灿烂。
当然写感情,最怕滥情,毕竟肉麻与恶心仅在一线之间,拿捏不易。耍点小幽默绝对是妙招,像这首〈Haiku 石烂(悲剧版)〉:“你明白就算/站成一辈子的岸/也等不到她”。这首诗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令人拍案叫绝。“Haiku”(俳句)是一种日本古典短诗体裁,由三句17个音节组成(五音节、七音节、五音节)。这首诗的音节与分行,符合俳句的基本格式,诗题更与“海枯石烂”谐音,内容切题,“站成一辈子的岸”一句令人过目难忘,仿佛一尊“望她石”。
此外,将中国古典文学与当代新诗并置穿插,非但不违和,甚且和乐融融,更是贺尔的“杀手锏”,例如这首〈殊不知〉:“子非颜回焉知/道/贫中带一瓢甘//子非庄子焉知/飞蛾伪装成/扑身火海的伪庄子//子非松龄焉知/狐/不及人做鬼祟状//子非长吉焉知/瘦驴啼血/斑竹藏有曲折鬼胎”,仿拟了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辩”(“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将颜回(公元前521-前481)、庄子(约公元前389-前286)、蒲松龄(1640-1715)、李贺(790-816),与其人其文的典故入诗类比,回环反复,别有意趣。另外,将《红楼梦》入诗的〈谶语〉,奇想联翩,引人入胜:“每个人心里住着一位薛宝钗/每个人心里住着一位林黛玉/她们的口袋里都有一包烟/还好打火机不在她们身上/否则自焚也好,自恋也好/亦近亦远/都是一场雪崩”。大家闺秀与烟鬼美眉,下场不外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雪崩无痕,满满的虚空席地而坐。
六、“一方蠕动趋前/一方风光败坏”: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常有人告诉我,新加坡华文文学不怎么行。只能说,他们应该是还没读过英培安、殷宋玮、黄凯德、陈晞哲等本地上乘作家的作品,如今名单上还得加上贺尔的诗。
贺尔和我在上个月(2019年3月)都出席了上海作家金宇澄在新加坡的讲座。金氏认为,好的文学该像超级市场一样,可以让读者各取所需;我想道理用在这本《左边》诗集也是可行的,例如读者可以从中收割哲学的寻思,情感的酣畅,写诗的荒谬,戏谑的幽默,卷入黑洞之中密度趋近于无限的奇点——“山的巍巍并没有拉直/河的弯弯/反倒是曲折了彼此的追逐”(〈缠绕〉),进而领略生命的“种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