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景毅:致写下美好灰色的诗玲——序郭诗玲诗集《致美好的灰色》

撰序者:曲景毅(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与史学家)
撰于2018岁杪,修订于2019岁初,新加坡

推荐诗:〈脏〉、〈独狼〉、〈国家机器〉、〈食蚁兽〉、〈我死后请改住别人怀里〉、〈时间棒棒〉、〈致美好的灰色〉、〈脸〉、〈糊口〉、〈挣扎〉、〈斗鱼〉、〈失灵〉、〈城乡对照〉、〈信〉、〈加班〉、〈出版〉、〈谁主浮沉〉、〈扭曲〉、〈脑袋空空写诗最好〉、〈毛长堪拔直须拔〉、〈不想参加任何艺文团体〉、〈还不能睡〉、〈三等员工〉、〈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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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玲,诗如其名,声响清脆,字体玲珑。自2014年,她出版手写诗集达五册,每次她都慷慨送给我,我虽没有每篇都细细读过,但深深感佩于她的敏锐、她的勤奋与她的执着。

这第六本诗集,我从头读到尾。《致美好的灰色》,是记录灰色心情的诗集。确实,人生有起有落,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如何面对人生的不如意,其实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大学问。诗玲这本诗集的主题在自我言说之外,我想是有深意的。

我们都知道,古典诗歌中,绝句短小精萃,词简意丰,最擅长者如盛唐七绝圣手李白、王昌龄。现当代新诗人如闻一多、顾城也有短篇佳作,前者的〈春寒〉:“春啊!正似美人一般,无妨瘦一点儿。”有感于初春乍暖还寒,脱胎于传统而又有五四的自新。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诗如其名,寄托了中国大陆文革后一代人的理想与志向。诗玲这本诗集的诗篇幅都不长,有时几个字,抓住电光石火的意象;有时三言两语,表达一种生命的态度;当然也有最后一首200余字的长诗。这些诗篇给我总体的印象是一个“直”字。我以“直”为核心对诗集作了重组,大体分为三类,一则直言理性,一则直抒胸臆,一则直面现实。


直言理性者。

中国古典诗歌中,东晋人以玄言入诗,宋朝人以议论为诗,前人多喜这类诗中的理趣,而非高深理论与高头讲章。因而我喜欢诗玲这本诗集中一些直白而理性的短诗,如〈脏〉:“钱很脏,别玩!/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从早到晚去赚!”;〈独狼〉:“相信团体的力量/也深信团体洗脑的力量”;〈国家机器〉:“打个喷嚏/体重不会变轻”;〈食蚁兽〉:“家里书多/惹来白蚁/养只食蚁兽解决问题/它却看起书来”;〈我死后请改住别人怀里〉:“你叫我别写了别画了/死了不想对着这些东西//分离是我们的宿命/阴天/有我们看不见的阳光”;〈时间棒棒〉:“时间是金箍棒/有你变短/没你变长/去打脑里的白骨精吧/去打眼里的西施吧//爱,就是抱紧后/松手”。这些诗篇看似信手,却有意蕴。


直抒胸臆者。

直抒胸臆是诗歌的一种抒情方式,典型者如初唐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诗歌创作不乏直截了当者。诗玲这本诗集的同名作〈致美好的灰色〉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因为你不是白色/因为你不是黑色/因为你有无数种可能的层次/因为你可以隐身在尘埃”,我喜欢最后一句“因为你可以隐身在尘埃”,因为生活是琐碎的,并非非黑即白,常伴随着苦涩,即使树是绿的,天是蓝的,人的心情可能是五色杂糅的,很难辨别是什麽颜色。诗玲以灰色作为普通人的生活底色,很有味道。再如〈脸〉:“妈妈不是生来老的/只是懂事时/才端详她的脸”;〈草泥马〉:“要像草/天天被踩/天天向上”;〈糊口〉:“今天见到一只鸟/东飞西飞/在笼里”;〈挣扎〉:“每打卡一天/把梦想榨乾一点/一天一点/肚子越温饱/梦想越瘦小”。


直面现实者。

现实总是诗歌中的主题,《诗经》以降,盖莫能外。中唐诗人元稹、白居易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以美刺比兴抒写社会百态。这不仅需要敏感的诗心,更需要承担的勇气。诗玲在〈斗鱼〉中这样写道:“他们笑我有什么好斗/‘世界是这样的啦,何必弄伤自己?’/斗一口气/斗一场窝囊/不想皮肤光滑地死去”。她在〈失灵〉描写的“累人”意象很是贴合后工业化的现实人生。有些诗篇直截针对时事,如〈Eat什么〉、〈第一家族〉、〈李宗伟:败者为王〉。相信读者会从诗玲这本诗集中体察到她对社会不公、职场困顿、爱情失意的看法。诗人有态度,如〈城乡对照〉、〈信〉;诗人有愤慨,如〈加班〉、〈出版〉、〈谁主浮沉〉;诗人有自尊,如〈我死后请改住别人怀里〉、〈扭曲〉;诗人有叛逆,如〈脑袋空空写诗最好〉、〈毛长堪拔直须拔〉。

少陵炼神。这是清代批评家刘熙载(1813-1881)对“诗圣”杜甫诗歌的评价。过于直白,欠缺锤炼,容易使诗失去韵味。诗玲自己在序言中说道:“少数写得好(老郭卖瓜无疑),多数不怎么样(自以为‘灰’谐)。”她想用诙谐的笔调书写灰色,我不反对,但我以为“不怎么样”的原因或许是直白得过了头?诗玲对此仿佛并不在乎,她在〈不想参加任何艺文团体〉中为自己辩白:“我写大便/他们说我的诗是大便//他们到处小便/以为从小便读诗了不起//我长大便成诗人/大便万岁,万岁!”“大便”、“阴毛”、“底裤”、“子宫”、“睾丸”、“肛门”等等一般非传统诗歌的语言出现在诗玲的诗中,似乎在在彰显着诗人遭受过某种不公正的待遇或批判,所以以直白语言反戈一击,甚至在〈高架桥〉、〈还牙〉、〈打铁〉中还有那么一点点玩世不恭。不过,我更欣赏〈还不能睡〉中“骑士”那样的勇敢与坚强:“鸽子在桥下避雨/摩多骑士在桥下避雨/鸽子撇头睡着了/有的找吃,有的落屎/骑士还不能睡/还打算撞进雨里」。其他如〈风雨兰〉中「有些花/遇着雨才开」,〈飞蚊症病人呓语〉中「世界不再清明/志向却更透亮」,这是多么美好的人生态度。

2013年,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的五位学生创办“新文潮”文学社,推出一份文学杂志《不为什么》(Why Not2018年停刊),这是南大为数众多的文学团体层出不穷后,能够持之以恒的一个。我对杂志的英文题目不十分苟同,与几位主创人员交往也无多,但对他们那份守护文学的赤诚之心与无功利的执拗低音暗暗叫好。我想这也是我数月前爽快答应诗玲为她的诗集写点什么的原因。就像她在〈三等员工〉里的自白:“世界没有郭诗玲也运行如常”、“诗让郭诗玲无可替代”。她在〈李宗伟:败者为王〉也揭示道:「因为放弃真的/太容易。」明乎此,为何还要对那些不如意充满怨怼?

我承认生活从来都是以灰色居多,与其总是喃喃自呓,长吁短叹,不如笑着对它,因为它是一面镜子。所以别人问我最喜欢什么诗?答曰:盛唐人笔下的盛唐诗,“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李泽厚先生评语),歌咏少年精神,盛唐气象。新诗我读的相对少,在序的结尾,我愿意用北京大学林庚(1910-2006)先生的新诗〈新秋之歌〉与诗玲共勉,希望我们灰色的心底多一丝亮色:

金色的网织成太阳,
银色的网织成月亮。
谁织成那蓝色的天,
落在我那幼年心上。
谁织成那蓝色的网,
从摇篮就与人作伴。
让生活的大海洋上,
一滴露水也来歌唱。

(我仿佛在诗玲的〈雅音〉里依稀看到了这样的新格律体,而这是林先生新诗中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