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防弹衣的我们怎么拥抱》廖赤阳教授序——穿透防弹衣的心灵



诗玲,那个一身短打扮,精干细致的小姑娘,在南大期间,一直为我的一些华人史研究的生硬论文默默地做着十分专业的编辑工作,忽一日突然辞职不知所踪。去年突然接到她越洋寄来,装帧设计得十分卡哇伊的精美诗集,惊喜之余才知道解放了自己的她正在自由地写诗,而且灵感有如井喷一发而不可收拾。年前她寄给我第二本诗集稿本,嘱我写诗评。书评我常写,诗评则从未读过更遑论书写了,不过一读之下随处有所感悟,就权作一个读者的读后感言吧。

诗玲的诗,给人三个印象。

第一印象是随意、写意、惬意和不刻意的意匠。每每扑捉心灵一刹那的影像将之自然而然地流淌于笔端。似乎找不到宏大叙事,有时候依稀错觉是在读俳句。

“你捏着鼻子/鄙夷地拈起我的诗说/可惜了/风花雪月/大义凛然缺席//我闭着嘴巴/珍重地抱起你的诗想/其实啊/大江大海/不都由小情小爱汇成”(〈呛声〉)。陈舜臣说,日本没有大河所以没有大历史观。的确,中国人总是从天地玄黄开始气势磅礴地挥洒如椽大笔,日本人则习惯于从私我的内心葛藤,或墙旮旯的一株小花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不过日本没有大河却有大海,而新马也一样被大海所环抱,对于华人来说还有那一条族群文化的大江大河。从这里,诗玲的第二个印象跃然而出。

第二个印象就是跨时空的移动与移民。用稍早前中国电视剧的时髦话叫穿越。这个印象从处女集《我走在我之上》中,〈一个大马的你〉、〈从卖番薯到卖菜:下南洋的阿公〉那样的对于家、国、族的追寻与反思,到现在这个集子里的〈移民〉和〈教师节礼物〉一直延续下来:“那天已是加拿大国籍的你/边在云南园吃着家乡土豆丝/边说我祖国很好/想在我祖国退休/问我祖国如何/你知道的,我不善辞令/(现实的哑巴,纸上的奇葩)/就把今天祖国报纸上的新闻念给你听吧/……//那天在火星住得好好的你/边和我骑着流星斗谁先陨落/边说我祖星很好/想在我祖星退休/问我祖星如何/你知道的,我不善星际普通话/(已开了语言能力有限公司)/就把今天祖星报纸上的新闻尽力翻译给你听吧/……/“地球很危险,你快点回火星去吧。”(〈移民〉)。

移民不止是空间的迁徙,也是时间的迁徙。在〈教师节礼物〉中,一群刚进校的大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地将手指插进陈六使铜像的鼻孔,引来年长经理的愤怒。一群中国来的年轻学子与老师问,难道这里没有校史教育吗?“大家异口同声/是这样的啦/什么披荆斩棘,什么筚路蓝缕/恐龙词了啦/学校,闷死了/先辈,是可以吃的仙贝吗”。

同样的风景,对于隔着大海居住日本的评者(读者)来说一点也不陌生。30年前和评者一道来日的那一代中国留学生,经历了史诗般的洋插队的艰辛,也大多自觉地肩负着报效中国现代化和致富家族乡里的双重重任。所以,我们更容易与同时代人的经理找到共同语言。而作为独生子女一代人来日的新留学生,则有着更为宽松的心境和更为开阔的视野,他们更少历史包袱,更多个人价值实现的空间。到此,第二印象似乎颠覆了第一印象,花花草草中原来可以找到大历史的脉络。不过,诗歌总归是诗人的,诗人要表达的始终是私人的,属于私我内心的那一片净土,而不是要被评者绑上历史战车。从历史出走找回自己,对第二印象的超越中萌发的是第三印象。

第三印象就是自我的回归与真我的追寻。我想,这应该就是诗的最本质的地方。处女作《我走在我之上》就充满了禅意,我和我,谁是谁,我是我吗,谁是真我?这些在在都是哲学、科学与宗教的最大问题。“我曾经出入你/头四年出入,不时/腹几年出入,有时/尾三年出入,时时/忙时不定时/不忙时定时//我曾经出入你/出入你这大而无当/却深受方帽与相机爱戴的/身体//我曾经出入你/尽管血汗砌成的左右红翼难以/翔飞//我曾经出入你/尽管你的故事与各方说的有所/出入”(〈怀疑馆〉)。

庄子在〈齐物论〉中说,“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谈的就是物心,或者说是身心的关係。如果说彼是我们这个身子,那么我才是这个主宰身子的心灵。可是我们往往就将彼当作了我自己,由此自我束缚而不自由。这个彼我,在诗玲的诗里是你我。一个小姑娘,能够在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来去自如,能够在真我和假我之间出入无碍,我只能惊叹不已,如果真是如此,我到现在算是白活,只能再投胎一回重新做人了。我相信诗玲并非通过苦行而悟道,但是那一点真情流露中就有至道之存在。“道恶乎隐而有真伪”,现在,诗玲把深藏在防弹衣里的那一颗心无防备地掏出来晾在外面,她的诗意也就联通了天地之情而显得独具灵性。

日本武藏野美术大学教授、
华侨华人史学家、中华气功养生学家
廖赤阳
2015110
东京•指禅精舍

推荐诗:〈呛声〉、〈移民〉、〈教师节礼物〉、〈怀疑馆〉。

此序也刊于日本《中文导报》,2015年3月9日,专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