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


我的外公李祥



我的妈妈李淑娴依偎在外婆劳如仙怀里


外婆劳如仙与孩子们(左起:四姨、五舅、小舅、妈妈、三姨)



口述资料来源:李淑娴
写于2016618



过去,不是跨“过”了就“去”掉。不断在今昔之间来回走动,能更丰富当下所思。

生于1940年代的妈妈,两岁时从怡保大和园迁至兵如港新村长大。记得小时候跟着妈妈回去兵如港好几次,探望大舅和大舅母。自从这几年他们陆续过世后,屋子卖了,我们也就再也没回去了。老木屋中央的一口露天井,质朴冰凉的石灰地,一阵一阵的木屐声,总是咯咯地敲着我这个城市佬的头。今年母亲节相当特别,在访问妈妈的兵如港故事中度过。岁月静好,对相处了30年的妈妈的过去总算有些了解。

关于兵如港,也有称为“彬如港”,马来名为“Pasir Pinji”。这个新村创建于19401950年代共产党活跃时期,英国殖民政府建立新村的目的即为抑制共产党活动,将华裔划分开来,以篱笆隔离村子,防止共产党侵略。当时一共建有425个新村,兵如港即为其一。其建立初期有600多户人家,平均一户4个成员,华人占大多数,之后发展为1600个住宅,约有3万名村民,曾是全国第二大新村!后来随着年轻一代迁至大城市谋生后,人数剧减,只剩下几千名老幼村民,昔日的朝气蓬勃已不复存在。怡保共有23个行政区域,兵如港即与新街场、德彬丁宜同属一区。

妈妈于1940年代至1970年期间住在兵如港,1970年至1974年到英国修读护士课程、实习和工作,1974年和同在英国求学、修读会计文凭的爸爸在英国结婚后,随着爸爸回到新山,生下我们郭家三兄妹。


雨天淹水,校鞋挂颈

妈妈小时候就读兵如港华小(今巴沙彬如小学),班上约40人左右,女孩子极少,不到10个,每个年级两班,学费每个月三块钱左右。

据妈妈所言,她每年不是考第一就是第二,六年级考第二名的她即与第一名同学一起考入怡保圣母玛利亚国中(Ave Maria Convent School),第三名同学则入读霹雳女中,全村仅有这三名入读城市的中学,其他留在新村的中学,或者辍学。这三名都是女生。


妈妈绘画能力高强,尤其风景水彩画一流,近几年来更是能在石头做画。我小时候在簿子上抄写课文时,妈妈还会帮忙配图(当然她会故意画得难看一些)。她说最喜欢美术课,记得有静物写生、拓印羊角豆等,作品经常贴堂。也有体育课,每周都得开周会,上课时间是上午七时半至十二时。妈妈最喜欢的节日是儿童节,有礼物,有奖品,当时是物资奇缺的时代,一点小东西足以乐翻一整天。小时候,快乐很简单;长大了,简单才是快乐,妈妈最喜欢的零食即是简单的——冰棒。

学校离家近,妈妈走路十分钟就到。最让妈妈难忘的,就是如果路上遇上雨天,水沟一满即会淹水,学校前面是大草场,水深达膝盖,转眼就是一场水灾。为了避免弄脏校鞋,妈妈会用鞋带将校鞋系好,挂在颈项上。由于家里只有一把伞,因此外婆会打着伞过来接妈妈放学。

妈妈放学回到家后,不能舒服地做功课与温习,而是忙着帮三姨缝纽扣、剪线头,当时三姨已辍学,为人缝制短裤(俗称“水货”),亲自缝制与送货,每个月可以赚3040元左右。三姨和四姨都在小学阶段就辍学帮补家用了。此外,妈妈也得帮忙把晒在门口的柴一一捧回厨房,让大嫂烧柴起火煮饭。我的大舅母除了为家中十个人生火做饭(通常只有青菜白饭,少肉),还得负责饲养鸡鸭,照料家里种的番石榴、木薯、香蕉等,为整个家辛勤付出。问妈妈这些柴谁来劈,妈妈笑说当然不是她,小女孩哪来的力气,是请专业的劈柴师傅,大约2块钱左右。当然为三姨、大舅母服务后,妈妈也得帮要写书法的大姨磨墨(当时没有现成墨汁),帮忙外婆做扫帚。由于没有电源的关系,晚上太暗了,一般没什么活动,6点吃饭,8点睡觉。现在看来还挺环保,节省资源。

1848年,英国颁布了公共卫生法,规定家家户户必须安装马桶现代化的抽水马桶绝对是史上伟大发明,大幅减少了瘟疫问题,所以比尔.盖茨那么积极地要在非洲兴建现代化厕所。19401950年代的妈妈在兵如港并没有马桶可以享用,“吹小号”的话,可以在屋内的冲凉房内解决,而要办理“大事“的话,则得穿过一个池塘,走路十分钟才到茅厕。去学校十分钟,到茅厕也得走上十分钟,由此可见是多么的不便。而且,茅厕横梁上不时有蛇,以青竹蛇为多,因此专心处理“大事”之余还得留心头上缓缓蠕动的蛇!妈妈还说家里也常有蛇,不时可见蛇皮,其也曾试过蛇滑经脚板,那种冰冷感至今仍铭心!妈妈和她的姐姐们一起打蛇,这也养成妈妈强大的生存能力——如果我们家里有蛇有鼠,由妈妈凛然应敌,我们只能无用地瑟缩在后头加油打气。至于冲凉方面,妈妈小时候得自己从井里打水,如此辛苦地才能获得一桶水。每次见到现代小孩子冲凉时毫无节制地玩水,脑里就会浮现这样一个小女孩打水的身影。现在扭一扭水龙头,水就哗啦啦地出来了,因此很多小孩子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要珍惜这个易得之物也属寻常。

虽然要帮忙干许多活儿,不过妈妈还是可以忙里偷闲的,她说最开心的是和弟弟一起去池塘玩,不过有一次弟弟跌进池塘,给水冲走,千钧一发之际还好抓到东西,总算爬上岸来。那是一个没有电子产品的年代,在林子里抓鱼、爬树偷采红毛丹,是妈妈嘻嘻哈哈、与自然对话的消遣。生物课不用死背,日常已经活用。


“公苍蝇都不能飞进来!”

就读圣母玛利亚国中时,妈妈班上有其他种族的同学,课程还包括游泳课呢。这是一所英文女校,一班40人左右,校长是一位修女,非常严厉,曾警告同学:“学校内连一只公苍蝇都不可以飞进来!”妈妈每次说起这点都自觉好笑。由于中学位处怡保市,离妈妈家较远,走路需一小时,骑脚车(四姨的脚车)的话至少半小时才能抵达呢,因此妈妈一开始上学时是乘搭票价10仙的公共巴士,下车后还得走上最少20分钟才能到校。

中学上课的时间是上午七时至下午二时,每月学费是五块钱左右。但妈妈家里穷,常常迟缴学费,更常的是根本就缴不起。学校规定有缴学费的学生才可以领取成绩单,没学费,没成绩单,妈妈记得有一次兴致勃勃地去领取成绩单,可是无功而返,让她的心很受伤,一辈子都记得穷的滋味,立志成为心地良善的人,至今仍是防癌协会的义工,深信助人的重要性。

放学后,由于妈妈成绩优秀远近驰名,因此开始为附近的小孩教补习,除了星期天,每一天都教,一天两小时左右,四人一组,一人每个月4元。妈妈一直对美术怀有热忱,想当设计师、画家,不过家境不允许,因此中学毕业后,妈妈在一所教会幼儿园当临教,兼教补习,五年来等待机会。


带着10英镑去英国

妈妈说,当护士是她唯一的出路,不用付学费,毕业后又铁定有一份工作,我的大姨就是一名护士。在老师的推荐下,妈妈开始写信申请英国的护士课程。收到录取信时,妈妈雀跃万分,乡村出留学生可是头条了!可是,她穷得600元的机票都买不起啊。还好,全家人齐心合力,身为教师的大姨丈、四姨丈、五舅一人出200元,解决了妈妈的难题,身为车子推销员的三姨丈也还买了一块表送给妈妈。五舅的200元是卖掉摩托车而来,结果他改骑脚车。

不消说,这是妈妈第一次远行,第一次搭飞机。大姨丈开车送妈妈去吉隆坡机场,大姨和外婆都跟在车里一起送机。大姨丈频频对妈妈说,要珍惜去大英帝国的机会。出国的时间是19701月,之前1969年才发生种族暴动事件,经济萧条,觅工不易,周围的人都乐见妈妈出去闯一闯。

穷妈妈仅带着10英镑去英国,结果一到那里,购买规定的鞋子和外套后就把钱花光了!妈妈不得已,硬着头皮向老师借了5英镑,总算安定下来。妈妈是在伦敦皇家顺势疗法医院(Royal London Homeopathic Hospital)上课,为期三年的课程,第一年主要在课室学习理论,上午八点至四点上课,第二年开始则进入实习训练,在病房工作,从上午七时半至六时。每一届约有12人左右,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有当地学生,还有来自香港、菲律宾等地的学生,妈妈是唯一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学生。

这次妈妈不用像中小学那样,一放学还得忙着赚外快,可以好好温习功课了。妈妈说一开始最难适应的是语言,不过我觉得她应该最难适应的是——太多人追。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妈妈说追她的人排到大笨钟那里去。虽然貌似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不过因为她是我妈,我当然相信,读者们也请一起“不要问,只要信”,尤其还有“怡保出美女”名言加持。问她为什么会选择在舞会上结识的爸爸(高富帅,三缺三),她笑着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啊,说得出原因的话,就不是爱了。妈妈毕业后留在英国当护士,原本不打算回国了,但最后跟着爸爸回新山了。妈妈说这场留学之旅让她有许多人生体悟,“走出去就是路”。


外婆携子,千里寻夫

据妈妈说,生于1910年代的外公李祥(1989年2月7日辞世)是一名散工木匠,曾到雅加达建店,从中国广东开平南来前则是一位教师文人,来到这里郁郁不得志,终日沉默寡言,喜欢在专属躺椅上阅报,从早到晚地阅报也不厌倦,尤爱沉迷于金庸小说世界,不过逢年过节时会烹鸡煮鸭,妈妈说,好吃。外婆劳如仙(1988年10月14日辞世)则住在中国城市,外公在城市教书,因而结识。当时女子教育仍是滞慢的,外婆不获准读书。在兵如港,她常一边为他人制作藤片扫把,一边对孩子们说:“因为我没读书,所以你们要读书!”藤特别不长眼,常割伤外婆的手。

1930年代,外公因国共内战的关系而南来马来亚。早在16岁时,外公即与外婆结婚,生有一子,也就是大舅。独留中国的外婆,得知外公在马来亚的生活比较安定后,便带着大舅来到香港“千里寻夫”,外公则到香港接他们回马来亚。那是一个只能通信、没有手机的年代,能够成功见面,着实不易,别后重逢即恍如隔世,当中死生契阔的焦虑与情怀并非我们网络时代可以想象。

劳碌一生的外婆于19881014日逝世,外公则逝于隔年27日。我没见过他们,只能借由耳闻故事,目睹照片,遥想当年。不过真的很感谢他们:生下我妈。

“哎呀,先这样子,我要煮午餐了!”我的肚子叫得太大声了,一下捻熄了这场访问。我看着这个39岁生下我的女人的背影,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