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1字)(梁凤霞著,郭诗玲试译于2020年5月20日)
献给妈咪,以及所有在我生命中出现的奇女子,是她们给了我述说这则故事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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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转转,转角后我终于在成保路见到那家传统广东家庭式餐馆。在香港待了近15年后,新加坡的一切已然改变。
感觉新加坡的盛世到了。我1997年离开时,新加坡还只有250万人口;如今再次踏足岛国,我回到了一个人口翻倍,变化巨大的国家。
我发现新加坡人走路、说话、吃饭的速度,都快了许多。昔日步伐较缓慢和沉寂的新加坡,不复存在。我常迷失在地铁中转站,地铁线已从1990年代简单的东西线与南北线,蔓延至全岛,甚至延伸到我不曾听过的郊区。
这里四分之一是外国人,他们与本地人同住互动,在这个小小的城市国家盖窝,名之为家。这个国家的变化昭然可见,全部建筑——大多数我都不曾见过——如雨后春笋般地立在新辟地段,在滨海一带强力主打的标志性建筑设计,打造了全新的现代新加坡风景线。我在探察新加坡街道时,常常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游客,家乡的异客。
我仍记得返新当天在机场取登机证时的不安与兴奋。我为返新准备好了吗?我回去要干什么?寻思着这些问题,从机上靠窗位望着云朵的层层皱褶,云上曲曲折折的白色补丁,似乎呼应了我不安的心情。不像大多数早盘算好要衣锦还乡的异乡人,1997年我之所以到香港冒险,纯粹是为了离开现状,寻觅新生活。我不曾想过回来,既不留意新加坡的新闻,也从不关心这个国家到底怎么样了。我只是离开,想在另一处拥抱新生活。新加坡现在一定大不同了,我还能侧身融入吗?
回来时,新加坡俨然已做好迎接未来的准备。这是一幅完美的新加坡图景,描画了这些年来的发展与成就。崭新的新加坡为任何城市人梦寐以求,其发展令人惊艳——设计一流的商场、教人心醉的绿意公园、国际级美术馆、四通八达的交通系统——我享受着这些多元化便利。不过,这也是一个很不一样的新加坡了。
现在大概是晚上七点了,餐馆在这个星期天晚上却是异常冷清。我成功订到了一张冷气区的位子。一步入餐馆,熟悉的华人煮炒香味扑鼻而来,让我想起了家。这股香味伴着炒镬声,令我回想起小时候享用的一道道教人垂涎三尺的家乡菜,不禁牵起了嘴角。餐馆怀旧的氛围,让人忆起恭锡街上的一家老店屋——恭锡街,我成长的家。
要在餐馆里找到她并不难。她的样子就和我印象中的一样,除了额上多了几道细纹之外,完全没变。她还是顶着一头能框起鹅蛋脸的亮丽乌发,以及张着一对水汪汪的深邃大眼。看着她时,一阵悔意油然而生——为何我徒让岁月流逝而没联系她?我到底在想什么?那位坐在这家小餐馆边侧一桌的、喜滋滋地望着我的,正是我姐姐。她是一个我20年不见,却曾与我共度许多童年时光的女子。“姐姐”,在粤语里亦意为姐姐,于我而言正是如此。
“姐,你好吗?”我开始害羞地关心她,以最简单的问候语向她问好。
“我很好。来,坐下。你好吗?”姐姐报以热情的笑容。
“我也很好。”我突然词穷了。
“这些年来你都过得怎么样?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肯定至少15年了吧!”
“大概有20年了……我去了香港15年,三年前才回到新加坡。”我羞怯地回答,并补道:“很抱歉,到现在才联络你。”
“别傻了,能再联络上就很好了。收到你的脸书信息让我好意外,真不敢相信是你!”
“我只是碰碰运气,还好找得到你,不然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你呢。我只有你的传呼机号码!那个东西现在该在博物馆了吧。”
“哈哈,是的,我想我也还留着你的传呼机号码。”当我提到那些曾让我们引以为傲的传呼机时,我们笑开了怀。姐姐补充道:“几年前我试过打给你,不过你的住家电话号码没在用了。”
“我们搬家换号码了,不久我便搬去香港了。”
“你妈怎样了?她现在应该70岁了吧?她跟你一起移居香港吗?”
“是啊,她今年77岁了,身体一切安好,谢谢关心。她常到香港找我,不过没搬过去。”
“哇,在香港15年!你一定很享受那里的时光吧。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多喜欢香港,一直想去那里。”姐姐回忆道。
“姐,那时想的只是度假!我也没料到会在香港工作定居那么多年。这不是计划好的,只是恰好。”
* * *
1997年2月,我在父亲逝世七周年的前两天移居香港。这份海外工作的机会给了我离开新加坡的借口,而在内心深处,这也是我渴慕的追求,引着我动身出发。我轻而易举地就适应那里的生活,兴奋地掀开生活新篇章,就像一个步入糖果店的小女孩一样。香港的一切,让当年24岁的我生气勃勃,我被香港的活力深深吸引,那里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远去了,那个只能对父母千依百顺的孩子,我已经是一个活泼精明、可以掌控自己人生的年轻女子了,可以自由地作出最利己的决定。尽管这是我首次独居,不过我对照顾自己或独处一点儿都不紧张。这份初尝的独立感如此脱缰解放,于是我在香港快节奏的嗡嗡生活中扶摇直上。
在香港的时光真是有趣,激动人心。那些忧心香港回归中国且有能力移民的香港人,都离开了;留下来的人,可能是自我选择或环境使然,都怀着审慎的乐观倒数回归。身为见证这个历史性转折的外国人,我享受着这项改变带来的许多福利,像1997年有不少特殊的公定假日,即七月之前有英国的假日、七月之后则有中国的假日,这些都一一加在该年的行事历里。整体气氛一片欢腾,有着人们意料之内的欢呼。
我的工作令人兴奋,我游遍各国,见识到各种文化的人。海外出差让我大开眼界,体验全面无尽的新奇冒险。我拥有自己生命的时间,饱尝初到异地的欣喜,在这趟“香港新鲜人”过程中尽享与志趣相投者相遇,还建立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绵长友谊。
我和母亲的关系也变得和睦,我会打电话给她,请教她煲汤的材料。我真的想念她,和她说话,也只是纯粹想听她的声音。
两年过去。之后是五年过去。在我察觉之前,我正在香港的狂欢派对里。那里总有数之不尽的派对要参加,也有无数的朋友聚会。我的生活极其忙碌,充满欢乐,还被许多不那么外向的朋友们称羡。
无可否认,在香港定居工作的日子,对我的生命起了许多正面改变。但是在派对与欢声笑语之后,夜深人静,我总觉得空虚。这种难以形容与述说的空虚,缠磨着我的心。当我独处时,这种感觉更强烈。当我和人们相处,或者忙于日常生活时,就暂时被这些杂事分心了。可是稍一不慎,它又会在我幸福或成功的巅峰出现——即使好友都在身旁,或是得来不易的大升职之后——我发现自己被深深的空虚感围绕。这种空虚与伤感和我多年前独自在自己的墙城的感受一样,一切得从恭锡街谈起。
五岁的我住在那里的店屋,那时我是个不求什么,只求母爱的小孩。那种被遗弃感和无助感是真实的,不会错的,加深了我怕黑的心理。每当夜幕降临,我不敢走近延伸到隔开我与母亲的墙壁的走廊,因为我总会疑神疑鬼,想象怪兽就潜伏在夜里。只有在厨房与邻房亮灯的时候,才有光传到走廊。母亲总是在另一边,在恭锡街17A号经营妓院。我和奶妈住在妓院正对面的15A号,我总是伫在厨房窗口,请求母亲来哄我入睡,她听得见,可是她很少过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深感失望。
* * *
坐在那里,姐姐和我就像两个朋友会面,吃晚餐,闲话家常。旁观者也许无法想象这是一场两姐妹分开20年后的久别重逢,重温童年的冒险经历,填补离别多年的隔阂。如今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女子,曾是我早年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她,我必定是一个更心伤的孩子,将自己挡在成人世界之外。
岁月如风,整整20年就在不知不觉中飞逝。我们已经失去那么多陪伴彼此的宝贵时光。我很高兴我们可以重逢,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和姐姐坐在那里追忆恭锡街的日子时,我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