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树易,下树难:读村上春树《弃猫:关于父亲,我想说的事》

 


郭诗玲

2020105

 

2744字)

 

 

在国与国、地与地、人与人之间不重协商、热衷于挥械叫嚣的时代,这本2020年村上春树(1949-  )新著《弃猫:关于父亲,我想说的事》无疑是一本重中之重的提醒之书,仿佛说着——人类啊,拜托从历史吸取教训吧,别再重蹈覆辙了。

 

 

战争、俘虏、俳句

 

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1937-1945)的人,在2020年至少都是75岁长者了。75岁以下的,尤其是各国政治家,未历二战,不少似乎以为战争是件好玩的事儿,只是童年玩的各式武器,动辄挂在嘴边,各自不断增强军事力量,野心勃勃,外扩显威。

 

《弃猫》一书,就主要叙述了村上之父——村上千秋(1917-2008)与二战的事情,作者以倒叙的方式,引起读者的好奇:“我还清楚记得父亲另一件事……每天清晨,早餐前,他会在佛坛前长时间,闭着眼睛专心念经的事。究竟是什么事让其父如此虔诚为之?原来尽管其父在年轻时极想一心在学校求取学问,但曾三次被召入伍打仗,学习进度被迫屡屡中断,从二战战场返回日本后,似以每日念经赎罪,然而和独生子村上在这方面聊得不多——“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拥有无法遗忘,而且实情无法以言语向别人传达的沉重经验,可能会在无法完全说清之间活着,然后死去。

 

村上的父亲是一位俳句爱好者,即使在从戎时期也不投笔。作者村上认为,“在那里想必精神陷入极大的混乱、动摇,灵魂遭遇激烈的挣扎。在那之中,父亲似乎只有从静静写作俳句中找到安慰。如果以平常文字写信可能会立刻被检查出来扣留的事情和心情,或许可以寄托俳句的形式——以象征性的暗号和表现手法——更坦率而诚实地吐露出来。”村上在这本以单篇文章成册的作品里,穿插了四首父亲的俳句,也是他纪念已故父亲的方式,与读者分享参战者的文学作品(不是慷慨激昂的爱国诗而是禅意俳句):

 

“候鸟啼切切  故国近在前”

 

“是兵亦是僧  合掌对月祈”

 

“唤鹿齐唱  希特勒青年团”

 

“今逢一茶忌  悲句悠婉诵”

 

这些俳句刊登在父亲就读的西山专门学校的俳句杂志(可能从战地寄回学校)等。村上春树自言:“我不是俳句专家,无法评断这些作品的水准如何。却不难想象写这样诗句的二十岁文学青年的模样。因为支撑这些作品的不是作诗的技巧,而是彻底坦诚的心情。

 

另外,书中写道,为了让新兵尽快适应战场,变得强悍,得练习斩首俘虏(因为“用刀比用枪更有效果”):“有一次父亲好像对我吐露心声似地告诉我,自己所属的部队,将俘虏的中国兵处死的事情……即使知道自己即将被杀了,既不挣扎,也不害怕,只是一直闭着眼睛安静坐在那里,然后被斩首。真是令人敬佩的态度,父亲说。村上认为这样的事情对从小在寺院长大、身为住持之子的父亲而言,定是触目惊心,又深感无奈,无论是被令操刀还是围观——“那件事在他心中——既是士兵又是僧侣的灵魂深处——留下巨大的疙瘩,似乎可以确定。

 

从佩服俘虏的不惧,但又不能不下刀(无力感),到对被他们父子俩遗弃海边却比骑脚踏车回家的他们还快到家的猫,存有敬意与佩服,后来决定继续养下去,后者无疑是一件自己能做主决定的事。而这对于人性的发展是如此重要。无论是猫的速度,还是纯真(即使被主人遗弃,还是会温柔喵叫和竖直尾巴欢迎主人),都令父子俩惊异惭愧。所幸的是,他们还有机会改变主意。

 

也许这几段关于“敬意”的描述,提醒着读者,当人对很多事情失去敬意——例如罔顾大自然,不再敬天地鬼神,不信做坏事天打雷劈,只被利字牵着走时——是极其危险的。

 

 

无力的结果:“下来,要比上去困难得多”

 

本书“猫”头“猫”尾,以弃猫故事开篇,结尾也很“猫”,即村上提及在小时候曾见过一只小猫利落地爬上松树顶端却下不来的经历,结果小猫在树顶不断发出求救似的可怜叫声,最后不知如何,是活着,是饿死在树上,还是跌死,作者无从得知。

 

下来,要比上去困难得多……结果会很干脆地吞没原因,化为无力”,村上从此事得出的这句结论,可谓本书的文眼,对战争或人生作出了彻底的诠释。一旦开战,就像小猫上树一样,难以收尾;即使停战,每个人的伤痕不仅难以抹去,心理创伤还会流传下去。

 

 

写作的内在条件:自由心与敏锐感

 

村上的父亲一心想上研究所当学者,迫于生活压力,转当国语教师糊口营生——“本人或许希望身为学究过着安静的生活,但时代激流中却不容许他有那样的奢求。

 

村上说自从自己年轻结婚、创业、写作,长达20年没与父亲见面说话,后来父亲得了移转多处的癌症与重度糖尿病,临终前几年才算和解。

 

世代隔阂,也是让人无力和难以改变的事实。村上在书中没详写与父亲冷战的原因,只是轻轻地说“或许我们都只能各自呼吸不同世代的空气,背负各自固有的重力活下去……没有好或坏,那是自然的过程。就像现在年轻世代的人,不断挑战父母世代的神经一样。

 

村上母亲说村上父亲“头脑好”,村上则以专业小说家的角度,分享写作的关键条件与头脑好坏没有关系,实为“一颗自由的心及敏锐的感觉,要比聪明更为重要”。另一个能持续写作的关键当然是因为喜欢,像村上自言喜欢的东西会彻底热情地追求,不喜欢的东西几乎不关心。尽管村上父亲希望儿子钻研学问,村上还是循了心意,选择写作。无可否认,两父子都有热爱文学的因子在体内流窜。

 

 

历史的意义:一滴雨水的心思

 

本书选择搭配插图,是很高明的做法,能为沉重的内容带来些许温暖与余裕,缓和残酷战争的气氛。台湾年轻插画家高妍(1996- )以复古色调与细腻笔触绘出的13幅美图,许是画出了村上童年记忆的颜色,让村上觉得“画风令我感动……有一种令我怀念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少作家步入老年时,会开始书写怀念上一代的经历。像村上在71岁出版这本《弃猫》,台湾作家白先勇在7577岁时分别出版《父亲与民国:白崇禧将军身影集》与《止痛疗伤:白崇禧将军与二二八》,上海作家金宇澄在65岁出版《回望》写父母的故事。也许他们一想起上一辈身处战乱,不免心疼,要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作为纪念,也期许此后不再有任何家庭任何家人承受这样的伤痛:“那内容无论是多么不愉快,令人不忍卒睹的事情,人们都不得不把那当成自己的一部分承接下来。要不然,所谓历史这东西的意义又何在?

 

雨水意象往往浪漫而繁复,村上则以雨喻人,提醒众人莫忘己责与历史伤痕:“我们只是朝向广袤的大地降下的庞大数量的雨滴的,无名的一滴而已……但那一滴雨水,也有一滴雨水的心思。有一滴雨水的历史,有将其传承下去的一滴雨水的义务。我们应该不要忘记。村上在之前的不少著作中都曾表明反战的思想,本书的<后记:历史的小碎片>更是将此讯息力透纸背:“战争这种事会为一个人——一个极普通的无名市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造成多大的多深的改变。村上父亲平安回到日本,因此属幸存之家,尚且存在肃穆的、难启齿的创伤,若是丧亲之家,更是情何以堪。因此,重视历史,沉痛省思,让后辈从历史中学习错误,万不可篡改历史,是人类要事。

 

《弃猫》这本书,流畅好读又意义深远,村上春树在本书可谓善尽了作家这一滴雨水的职责——哪怕声音渺小,一旦察觉人心转衰,世局易弦,也要发声,喊醒铁屋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