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冯唐诗百首》



“我觉得作家更像一个人性的矿工,选到一个井口你就挖下去,我的写作方式不是面很广,而是我希望挖得很深。”北京作家冯唐先生在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访谈节目中说道。

在视频网站溜达,被这个人性矿工论吸引而点进去,觉得这位作家谦傲交糅,说话头头是道,因此感兴趣起来,看了他的其他访谈与讲座,也浏览了其个人网站,之后更到图书馆借阅了几本著作。其2011年出版的争议性小说《不二》,白描了初唐时代出家人、公主等的荒淫无度,刻画之大胆,据说在中国大陆出版不了,台湾则要求先出另一部再出这一部,以让读者有心理准备,香港则愿意直接出版,结果是:这本小说成为香港有城市史以来最畅销的中文小说,几年里数次加印,卖了约十万册。冯生写作风格直白,对于作品也颇有自信,认为这本小说是继《金瓶梅》、《肉蒲团》之后上得了台面,留得了青史的情色文学。关于文学,其在批评韩寒“和文学没关系”的〈大是〉一文中曾提出著名的“金线”理论:“文学是雕虫小道,是窄门。文学的标准的确很难量化,但是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观火。”

何谓文学,向来众说纷纭,多年前上文学导论课时,老师在第一堂课就抛出这个问题让我们想破头皮。几年下来,我认为有讨论空间的,耐得住时间的,当“文”足以成为“学”的时候,离文学这个星球最近。其就像真理,虽可望难即,但值得由始至终接近,而临近本身已是一项成就。当然阅读品味十分个人,冯文虽以情色见称,但比起这些云雨交加、噱头大过笔头的小说、文章、诗,我更喜欢其唯一诗集《冯唐诗百首》(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中那些不关情色的诗,它们情趣兼具。不知为何直露就索然无趣了,也不是因为我纯情,大概是我鲁钝难从中领略深意。选了其中一些诗,和大家分享。

〈印〉:“我把月亮戳到天上 / 天就是我的 / 我把脚踩入地里 / 地就是我的 / 我亲吻你 / 你就是我的”。这是卷首诗,据说是中学时候写的。字字蕴含爱的霸气,果然最有滋有味的,还是少年的作品,因为未来有着无限可能,所以有着指天踏地、将宇宙万物私有化的勇气。〈我想你的六个瞬间〉:“路上的人多得像蚂蚁 / 空气黏甜得像高粱饴 / 他们和我真没关系啊 / 我想你 / ……”。想念的确可以发生在任何瞬间,外在一切都无关痛痒。〈私奔〉:“那是爱 / 那是癌 / 那是如来”。友人读后气得说了声什么鬼诗。但因为有细想的空间,有点意思。因爱私奔,而爱像癌那么潜隐强威让人想带着情人一走了之,最后转折到如来佛祖,可解读为虚空,荒诞的话也可解作其也想私奔,众人皆患如癌的爱。〈纠缠〉:“珊瑚长出海面伸向月亮背面 / 你我盘算来生不注意今天”。爱上月亮的珊瑚破海而出,你和我纠缠得关注未来忘却当下,两者分别是欲破除空间与时间的蔓缠激情。

〈无赖〉:“……又是贪欲 / 得点望线,得线望面”。这句有趣地用了点线面来描摹贪欲的滋长。〈方式〉:“适应这个世界最好的方式是写作 / 烦的时候我就写写 / 忍不住的时候我就写写 / 想你是否会成为另外一种方式呢 / 烦的时候我就想想你 / 忍不住的时候我就想想你”。个体通过写作与思念来与世界和好,化除烦恼心情,即便厌世了,也还有此二法入世。〈无题(2)〉:“深圳,雨 / 北京,雨 / 昆明,雨 / 不见你,到处是雨”。借天气预报表达思念之情,虽俗而妙。〈你(2)〉:“人分两类 / 是你和不是你 / 时间分两类 / 你在的时候和你不在的时候 / 为什么多数情况下 / 来的不是你 / 你不在”。深刻的思念造成“你”与“非你”的二元对立观,“你”的无可取代性、爱“你”的病态昭然显现。

〈神迹〉:“手指破了 / 指纹再长出来 / 我忘了你的脸 / 你的香气再冒出来”。前句是一般看得见的生命力,后句则是非一般的看不见的生命力,展现嗅觉作为触媒、可压倒视觉的强大力量。神经生物学家如杰伊•戈特弗里(Jay A. Gottfried)等曾在研究报告中指出在所有感觉记忆中,嗅觉记忆(Olfactory Memory)的重要性。视觉记忆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就可能淡化,而产生嗅觉的事物却记忆长久。一般将嗅觉能够唤醒记忆的情况称为 “普鲁斯特效应”(Proustian Effect)。当味道分子进入鼻腔接触嗅觉上皮层的神经元时,其讯号能直传大脑而不必如其他感官需经过视丘才联结大脑,此外其直接刺激掌控情绪与情绪记忆的杏仁核,因此更加深了记忆。基于相爱的奇幻特质,种种极富想象力的桥段都能让人特别上心,如九把刀《等一个人咖啡》电影里——男主角若真心爱女主角,她头上会冒烟,他可从中抽出台湾香肠;若她也真心爱他,她头上则会出现一碗豆花。够别出心裁吧?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相爱,本身就是奇迹。

〈春〉:“春林渐盛 / 春水初生 / 春风十里,不如你”。美丽春景还比不上你,可见这个“你”在诗人心中,多美。〈醉归〉:“醉鬼 / 醉归 / 明月随我 / 一去无回”。夜行时月亮仿佛跟踪狂,因此醉鬼带月回家的想法就十分具象化,〈印〉般的少年霸气再次显现。〈生活〉:“生活没这么复杂 / 种豆子和相思或许都得瓜 / 你敢试 / 世界就敢回答”。北岛的〈生活〉诗里,只有一个字:网。无所不包的生活,也许是复杂的不复杂,考验着我们是否勇于撞开可能之墙。〈倔犟〉:“……山谷里有所有的月光 / 溪水一年一画把字句刻在石头上”。如果石头的纹理是溪水多年来的密语,那么皱纹是风霜在脸上刻的启示录,字字句句只有当事人知道。

前几天有位朋友取笑我刚自资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走在我之上》(20149月)里有些诗不是诗,只是段子或句子,我不禁想起古往今来脍炙人口的直白诗。那首被她批评却极受欢迎诗(我也没料到大家会喜欢)叫〈臭了〉:“欲望多了  品就臭了 / 就像我昨天吃多了  屁就臭了。”

现在认识了冯诗,乐了,原来还有其它“不诗”的“同道”(其诗作也被某些人批评不是诗)。我们的诗集都有可读性,不会让人望而生畏,用词浅显友善,至于是否有文学性,是否在“金线”以上,就看时空怎么说吧,待那时早已化作游魂飘远懒理。


(201410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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