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于今绝矣！”魏晋琴家嵇康刑前索琴弹奏此曲，慨然长叹。昔无音乐光碟、网络云端，弦音一弹即破，逝于长空，今人已无从聆听嵇康的琴艺。记得2009年拜读瑞典汉学家林西莉《古琴》（北京三联书店版）时，聆听附赠光碟收录的管平湖古琴独奏《广陵散》，遥思古意。
没有艺术的世界
好些日子没到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2020年2月1日甩开尘务，观赏其委制的华艺节作品《竹林七贤》。此剧由新加坡TOY肥料厂制作，吴文德执导，他与许声亮编剧，欧菁仙、谢燊杰、唐绍炜、骆竣宏主演。平常心是好的，这部戏之好远超想象，情感澎湃，看罢乃至期盼它日后有机会全球巡演，展现新加坡的文化软实力。
此剧一开场，一群人戴着耳机惶恐乱行；这类新奇耳机由网络奇才曹霜的颜策组织发明，用以监控人们言行。谈艺术，往往曲高和寡，因此此剧借演员的口，反讽人们仅会关注创作者与艺人的财产、私生活等，却对他们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如剧本、演技、作品呈现等，不屑一顾。
“诱惑之魅不是艺术，精神化的质问才是艺术”，剧中穿插不少对艺术本质的探讨。如同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率性而多感的小说家》认为小说“核心的力量终究不在于它是什么，而在于读者寻找它的过程”、“我们讨论核心的本质，就是讨论我们的人生观”，这部戏的核心，笔者认为是艺术与自由，信任与友谊。
艺术与自由：“活着的感觉”
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的序言开宗明义指出，“一个人人享有言论和信仰自由并免于恐惧和匮乏的世界的来临，已被宣布为普通人民的最高愿望”。
《竹林七贤》一剧，就将人们被集团监控的恐惧，描述到尽，将一幅社会失去自由的景象呈现给观众。艺术家演员们说艺术能让人体会“活着的感觉”，否则生活只是“从豆花，变成豆干，再变成臭豆腐”；并反讽现今物质世界丰富，精神世界却是无比荒芜，像是这几句台词“人类已有能力上太空，却无法了解我们心中的宇宙”、“舒服就是福，服从就是福”、“以为懂2000个汉字就能读懂《红楼梦》”、“拿五线谱来记账”等。颜策组织规定所有艺术创作须受到整肃——“不能让他们想太多、太野、太有创意” 、“艺术家都是疯的”，欢迎公众举报他们“迷惑大众”；而颜策组织自称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让社会进步，更有效率”。路人无双客也对一直秘密创作的雕刻家无肠人说：“人生就是吃喝拉撒，没有艺术，也可以活下去”。“活着”与“活下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关注活得是否有灵魂，后者则在乎是否有鼻息心跳。
颜策组织的领导曹霜，何以走上如此极端的路子？在舞台剧中央大屏幕中，不时以影子戏呈现曹霜的童年故事：原来她父亲是一位全心练艺的芭蕾舞家，家里仅靠着母亲打工赚钱，后来母亲过劳逝世，致使曹霜自11岁起得半工半读，对艺术又爱又恨，一方面自己有天分，但又觉得是热衷艺术的父亲害死了母亲，让她在成长过程吃尽苦头，因而认定“面包比艺术重要”。不过因为身上始终流着艺术家的基因血液，她终究不忍对崇拜的嵇康下手杀害。
如今家长栽培孩子学乐器蔚然成风，音乐学院人头攒动，不过不少演奏会却往往门可罗雀。导演编剧显然对此深有感慨，认为长大后的人们“忙碌得把美好都遗忘了，明明大家从小就喜欢艺术的，后来却忘了，将艺术隔绝在生命之外”。
最让人惊艳的是演员阮咸在情节高潮时，独奏小提琴，并说道“谢谢大家放下世俗来看这场戏”。琴声时而如骏马奔腾，时而小桥流水潺潺舒畅，神经也不由自主地如琴弦一般按得牢紧的——“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信任与友谊：“在这个年代走心是件危险的事”
尽管身处在严密的监控世界，不过在颜策组织担任工程师的公务员山涛，以及他爱好摄影的妻子韩诗，却冒险地偷偷在地下室里，每周招待艺术家来聚会，恣意表演。在一次欢聚时，画家刘伶不堪苦闷，饮酒解衫，被劝阻时说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全场哗然。后来他们的密会被颜策组织发现，全被抓了起来，一一处决。艺术家们疑心两夫妇通风报信，不禁叹道：“为什么要全心相信人是那么难的事？”
入狱的艺术家，只是身体被禁锢，思想却能翱翔。像作家暨画家木心，被囚时曾悄悄扣下写检讨（坦白书）的纸张，叠成小方块塞进棉袄夹层，以惜纸的蝇头小楷，写就65万字的《狱中笔记》，甚至还手绘黑白琴键，在狱中纸上弹琴（尽管手指被打得骨折三根），自嘲“白天的奴隶，夜里的王子”。
这群艺术家们“因碰撞而灿烂”，在狱中表演诗歌朗诵与舞蹈，唯美动人，充满诗句与对人世的疑问，像是“这些竹枝是我们大雁飞过的”、“为什么自由与体制不能和谐共处？”、“在最黑的夜，想着最绿的竹林”、“我无法不喜欢美的东西” 、“没有花，何来露珠”等。剧里的诗人向秀说：“没有诗的世界，就像酒瓶没有酒，我专业喝醉，专业沉醉”，在这群艺术家的心里，竹林是一个“天天和心灵结合的地方”。
最后，山涛与韩诗两夫妇之子忘荣（雕刻家无肠人的徒弟），骇入颜策组织系统，将这群艺术家在他家的对话整理成<艺术本无哀乐论>，广布全世界。古代的稽康曾著<声无哀乐论>，提出音乐是客观存在的音响，哀乐是人们被音乐触动后产生的感情，两者并无因果关系；而剧中演员则说“音乐只有刺耳与不刺耳之分”，颇为有趣。后来曹霜的心腹手下颖月，破坏颜策组织欲在全人类大脑植入晶片监控的计划；原来这位颖月，是忘荣的女友。
表演在如雷掌声中谢幕时，“本地人才在等着你！”，饰演曹霜的新加坡演员欧菁仙敦请观众支持本地艺术。现实中的艺术家们，饰演被噤声的艺术家，寓意昭然，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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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竹林七贤》故事简介：
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反对司马氏朝廷而隐居竹林，放浪不羁，在创作中获得解放，而这部新加坡TOY 肥料厂创团30周年的现代舞台剧，即以此为灵感，勾画未来世界的七贤如何自处。话说网络奇才曹霜的颜策组织操控世界，规定人们佩戴监控言行的耳机，禁止艺术创作，否则将被关押处决。颜策监控部门负责人马司毅城府奇深，欲将一切虚拟化，完全引进晶片时代。七位艺术家——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忘荣，誓不妥协，倡导艺术为自由的核心，幻想一片自由表达与生存的竹林净土，创造辉煌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