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诗玲<“幻”得“幻”失《幻土》间>,《大众资讯》126期,2020年3/4月号,页41-43。)
步出影院,脚步轻飘,仿佛脚踩的地,也是填出来的,而且是未填好那种,底下伏着浪。浏逛几圈,饱食一顿,方回过神来。尽管如此,由新加坡导演杨修华执导的电影《幻土》,迷幻乐仍萦耳边,网络游戏无止尽的堆叠残留眼间。现实太重,因而才有电影中呈现的各式“瘾”,姑且令现实远一些。
兄弟情:跨域肤色语言
这部2018年上映的电影,以新加坡建筑客工为主体,导演为此以两年时间与他们接触交友,让他们放心地将故事交给他。客工们每日起早摸黑,一起挤坐在“罗里”货车的后车厢去工作,下班再回到隐蔽的宿舍,两点一线,糊口养家。电影通过主角警探的视角,写实地呈现客工宿舍里满满的上下床铺,音杂闷热。
这位警探的任务是寻找失踪的中国建筑客工王必成。他在工程中弄伤手臂,改被安排驾货车。有一次他不小心让货车陷入泥沼(生活也是),孟加拉客工阿吉积极帮忙,换轮胎,推车;一场跨越肤色与语言的友情随即蔓延,甚至当阿吉说家乡母亲的腿断了,王必成还想过要为他偷回护照——工头曾向警探解释,保管客工护照是因为“怕他们弄不见”。
失意失眠的王必成开始在夜间流连网吧,与网吧员Mindy牵起似有若无的情感。他点击新闻,有客工爬上高架连喊“我要我的钱!”词汇有限,哀愤无限,试图以一己之力,撼动拖欠薪金的建筑公司。
填海之路:国土的意义
电影开头,呈现的是新加坡西部大士填海工程的飞沙走石景象。新加坡在2019年纪念开埠200周年,填海工程由来已久,早在1822年,莱佛士坊一带曾有一座小山被夷平作为驳船码头,目前是世上填海造陆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
有场戏颇具诗意。王必成夜载Mindy到海边,她直接跳下海后,还挑战仍负伤的王必成的泳术。像罗密欧对朱丽叶款款柔述的,一切有夜幕掩护,两个异乡人于是迈开一场禁忌之泳,在黝黑的大海里,幻想着没有护照或边境的世界。回到沙滩,王必成说起砂石来源地,仿佛被现实捆绑的他们,正自由地卧游于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越南、柬埔寨。
每填海一平方公里需7000万吨的砂石。“这样要填到几时?”警探问工头。“能填多久就填多久。”的确,大海茫茫,永无止境。“《幻土》是我对新加坡和世上其他梦幻城市进行反思的集合……我对这块土地的看法一直在变化……我会说有点梦幻”,杨导演曾在受访时如是说道,他也引述美国学者安德森提出的“想象的共同体”概念。
庄周梦蝶:梦与自我
警探与王必成的关系,就像庄周与蝴蝶,扑朔迷离,满是人蝶不分、梦觉不辨、生死合一的齐物寓意。也因此,电影的叙述法简直是“庄周梦蝶叙事法”,加上倒叙、插叙、交叉叙事等以及悬疑迷幻元素,引领观众游离于幻想与现实之间,一方面比喻人生迷昧,另一方面显示对现实的质疑——人不可能确切区分真实与虚幻,若认为两者有别则是个问题了。就如《红楼梦》的“太虚幻境”,难以言清是实是幻——“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当警探俯身轻触工地小花谈梦时,不就像只蝴蝶?
导演利用种种破格的表述,运镜纯熟到位,不让电影成为客工纪录片,而是光谱无限的艺术片,并获得瑞士第71届洛迦诺电影节金豹奖,这是新加坡首部获颁此奖的电影;而这项甲级影展,素来推崇挑战电影业的实验影片。《幻土》也摘下2019年台湾“金马奖”的“最佳原著剧本”与“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影碟与数位原声带于2020年面世。
戏中角色,富如警探,穷如王必成,晚上都睡不了觉,“失眠”这个现代都市人的通病,也是电影探讨的主题之一。难道工作不够累吗?不足以呼呼大睡吗?万法归宗,心理问题。看看警探或王必成如何解决失眠吧,吃安眠药,上网吧,喝酒跳舞,跑步机,都搞不定。郁郁闷闷,吞吞吐吐,他们到底睡着了吗,抑或这是一场梦见失眠之梦?
王必成跟着阿吉,来到客工宿舍音乐节,客工们能歌善舞,精通乐器,都是艺术家。他们欢快强劲的舞曲配着颇有深意的唱词,像“爱是没有罪的”、“我夜夜失眠”、“我受尽苦楚,我是流放之徒”。
剧末,警探在Mindy带领下,来到一间废屋;疯舞人群中,他凝视着一个很像王必成的背影,戛然而止。这或许是警探自身的投射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