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桃花源》:哀乐交融的人生

时间是作品的筛子——历久弥新者可谓经典。2017年新加坡华艺节的一大看头,莫过于台湾表演工作坊于211日至12日在滨海艺术中心连演三场的由丁乃筝导演的《暗恋桃花源》(《暗》)30周年纪念版。表演工作坊于1984年由赖声川、李国修、李立群创立,在当时台湾剧团匮乏的情况下凭着首三部作品《那一夜,我们说相声》(1985)、《暗恋桃花源》(1986)、《圆环物语》(1987)打响名堂,尔后也创作出《如梦之梦》(2000)、《宝岛一村》(2008)等知名作品。

其中《暗》可谓历久不衰,影响力横跨时空,继1986年首演版后的30年内,还有1991年重演版、1992年电影版、1999年重演版、2006年明华园版与北京版、2007年三地联演版、2010年越剧版、2015年美国版与青春版。当中1991年重演版与电影版邀得林青霞与金士杰出演,结果双双成为舞台经典形象,赖声川也因为编导这部杰作和其他艺术成就而享有“创意大师”的美誉。此次并非《暗》首登狮城舞台,明华园哥仔戏版即曾于2006年粉墨登场 。


干扰的意义

“我都说我排戏时不能受到干扰!”饰演《桃花源》老陶的演员频频口出此言。奈何在《暗》里,两个剧团不知何故订到相同的时间与地点排戏,两部戏均上演在即,结果急得慌的双方在吵闹中轮流排演各自的时装悲剧《暗恋》和古装喜剧《桃花源》片段,最后两团决定共用舞台,排戏时台词相互交错,暗连顿生,意外产生双声互文之效。

全神贯注地做事时,相信任谁都不喜欢被干扰。不过这部戏中戏,却不断名正言顺地进行干扰——干扰对方剧团,干扰观众,到最后,看似负面的干扰却仿佛让各自的故事变得完整,连《桃花源》演员在排完戏后还坐在一隅默默观赏《暗恋》的最后一幕彩排。此外,剧场演员们也不时被一名一直追问刘子骥下落的神秘女子干扰。

刘子骥是东晋陶渊明〈桃花源记〉文末提及的其中一位找不到桃花源的人物:“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如此设定可视为针对所谓的高尚典雅的一记反讽:平凡的劳动百姓如这位武陵渔人尚可在无意间抵达桃花源,高尚之士如刘子骥、高官如太守,却踏破铁鞋无觅处。《桃花源》的导演也在与《暗恋》导演的口角中脱口说出悲剧不等同高雅,艺术殿堂作品未必就是好作品的观点。诚然,恬静之好,未必人人透悉,真意往往就蕴藏在“本来无一物”的劳动之间,像老陶欲把妻子接至桃花源,她却宁愿过着和袁老板吵吵闹闹的日子,境界不同,自然无法相伴。贯穿全剧的神秘女子遍寻不着刘子骥,《暗恋》江滨柳与云之凡遍寻不着彼此,《桃花源》老陶遍寻不着大鱼,处处暗示“遍寻不着”是人生常态。至于如何豁然开朗?不妨从怡然自乐开始——桃花依旧笑春风。


齐物“放轻松”

《暗》整出戏的内容与结构,令人不禁想起《庄子·内篇》中的〈齐物论〉——其由数则看似毫无关联的故事组成,但在统一题旨的贯穿下,呈现出若断似续的精巧结构齐物,指的是万物看似千差万别,归根到底却又是齐一,并无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浑然一体,物我两忘。

像在尘世打滚经年的老陶,乍到桃花源后立即受到“文化震撼”,该处居民舀水后会说声“谢谢水”、走路时会避免踩及蚂蚁、担心草会疼、水瓢会受伤等,甚至还扑捉迷途蝴蝶为它们引路,以极尽夸张的手法呈现万物平等,感恩万物的观念。在老陶为着尘事(尤其是“戴绿帽”一事)心浮气躁时,桃花源居民缓缓吐出的“放轻松”,犹如一缕净化心灵的轻烟,天大的事仿似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另外,尤叫人拍案叫绝的是其拿捏得宜的节奏:虽由两出戏组成,但毫不紊乱,绝无冷场,天衣无缝。赖声川的策划与构思、李国修的两团挤在同个舞台的发想,以及1986年首演版演员的即兴创作力,当然还有此次30周年纪念版的制作团队,种种集体巧思令人惊叹。


落英缤纷了谁?

清代王夫之《姜斋诗话》有云:“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反衬手法着实能让情感更为隽永浓烈,或许这就解释了为何《暗》如此催泪——无论是为《桃花源》的幽默剧情笑到飙泪,还是为《暗恋》的有情人不成眷属而黯然落泪。不过,即便是滑稽的《桃花源》,老陶结局竟是孑然无奈;即便是伤感的《暗恋》,江云两人身旁仍有深爱自己的伴侣,应证了世间并无纯粹的悲剧或喜剧。又哭又笑,我们的人生路不也就是这样悲喜交加地走过来吗?


剧末,遍寻刘子骥的神秘女子将盈盈碎花撒落自身,来场孤独而灿烂的自我缤纷。相信随风飘落后,落英自当化作春泥更护花。

(郭诗玲<《暗恋桃花源》:哀乐交融的人生>,《大众资讯》第109期,2017年5月-6月,页2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