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在新加坡掀起“小江小海”

人说,台湾作家龙应台的《野火集》是一场“文化小革命”。身为“放火者”的她,曾于一九九四年燃起了一把名为“〈幸好我不是新加坡人〉”之火——“给我再高的经济成长,再好的治安,再效率十足的政府,对不起,我也不愿意放弃我那一点点个人自由与尊严。”通篇尖锐批评,火烧全岛,引来投书诸如〈幸好我是新加坡人〉、〈幸好她不是新加坡人〉等。

时光流转,来到新加坡建国五十周年的二〇一五年。已于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卸下了三年首任文化部长重担的龙应台,一身轻盈地“回到书桌,当个文人该做的事”,并于十月二十五日应《联合早报》、新跃大学、通商中国之邀,为“新跃文化中华讲座”系列主讲“从村落到都会——我的私房文化相簿”。

早在讲座之前,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即在面簿上关注龙应台的言论。而龙应台此行对新加坡的火势远比之前柔和得多,仅掀起“小江小海”。许多评者不免问道,究竟是新加坡变了,还是龙应台变了?或许正如老话,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尤其龙应台经已进出理想与现实数次之后。


乡村:底层幸福国家才幸福

“世界上有力量的地方,不只在于电脑、手机,以及那个虚拟的世界。当你有这个自觉的时候,你会去找寻方法,怎么样让自己光着脚,可以踩到泥土。”

讲座甫开始,龙应台即表明自己来自乡村,并强调这个事实已贯穿了她所有写作与担任公职的历程。她通过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牛车、自行车等早期交通工具占据大多数交通事故的新闻,以及介绍台湾早期作家、共产党机关报《光明报》主编吕赫若发表于一九三五年的日文作品〈牛车〉,提醒大家,我们现处的都市都是从乡村走过来的,而在这个现代化巨轮底下,碾过了多少无数无辜牺牲的农民。他们生存的艰难,不应被遗忘。

现代中国社会,尤倡“破旧立新”,拆声处处,无论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皆已近乎面目全非。因此,当龙应台首次抵欧时,马上就被那里田野依依、上百只牛羊齐过马路,宛如一幅中古图片的风光震撼了。对于欧洲人可以为了古朴老街而不计得失的保留、护照等公证可以在乡公所办理、村民们衣冠齐整地聆听大提琴演奏会等,她不禁惊觉——原来传统可以生生不息,礼乐可以千年不绝,乡村是可以有地位的,并不如华人社会盛行的重商轻农观而搞得尊严尽失。

为此,她强调作为资源分配者的公职人员,有责任让同龄的城乡孩童享有同等的文化资源与滋养。尽管所谓的“传统”在现代都市已不再触手能及,但她表示生活之地并非关键,而是要有珍视传统的自觉(awareness),不应将低俗与乡村文化划上等号——“‘俗’只是‘通俗’,不等于‘低’”,且“乡村无处不是文化,尽是对天地人的探索与沉思”。


文化:仰赖语言与传统扎根

“在政治认同上,我只有一本护照,叫作中华民国护照;但是在文化的认同上,我只有一本护照,那本护照叫作我的中文……凡是使用中文的人,在我的心目中,都是我的同胞。”

龙应台的一张幻灯片写道“一九七〇年大学一年级,我们轻视什么?我们推崇什么?我们相信什么?”,寻人深思。她指出,中台在鸦片战争后明显失去了文化自信,历经了苏化、日化、美化的过程。当时年轻人的文化态度的主要表现有:轻视乡村、方言、民间艺术与信仰;推崇圣母玛利亚出巡(却瞧不起妈祖出游)、英语歌(却不听国台语歌)、英美作家(却不知左翼文学、台湾早期作家如赖和、吕赫若等);只相信政府,却殊不知政府已掌握了每个脑袋知识的剪裁权,让他们沦为仅懂得拥抱国家、领袖、主义、社会稳定,不懂得“校对”知识的“纯真的一代”,

当被问及新加坡时,龙应台表示因之前在文化部忙得昏天暗地而不予置评,不过,她还是谈了一些。她问了十位新加坡友人这里十年来有何最大的改变,结果答案是——“向左转”,即从相信公民要靠打拼照顾自己,到政府愿意照顾底层人士。她表示这种转变与本次演讲的关注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她的认可。她对新加坡的高效率也一如往常地敬佩,例如当讲座屏幕问题迅即获得解决后,她幽默地说“你看新加坡多有办法!”

尽管如此,龙应台对新加坡的语言政策是颇有微言的:一、对于滨海湾花园的植物没有中文标示感到失望,“没有中文名字是一件小事吗?这透露了很多……”;二、不满方言在新加坡被边缘化,“我认为所有孙辈都该用祖辈的语言与祖辈沟通,否则是文化权利彻底的剥夺”。她认为方言、华语是华人情感的脐带,希望欣欣向荣的新加坡接下来可以去思考如何将语言扎根到文化的深层之处,文化并非像水管输送那般简单。


民主:政治不过水上一团毛

“民主不是只有国会的打架,还有政治的勾心斗角……民主其实要实践得够久,而且要用力得够深,正义才可能走进社会的底层、山里头的乡村。”

一九八七年的解严对台湾而言是一道分水岭。对于目前许多人对台湾的民主有怀疑、焦虑、失望,龙应台反倒认为用不着如此,因为民主的体现不限于政治——政治只是民主水面上的一团毛,水面下则是民间社会的态度,而后者的质变其实经已发生。例如从小耳边就常出现“有人失踪”的私语的龙应台,对“恐惧”有深刻的了解,因此从政时特别注意弥补历史带给人们的伤害,如找出一封封政治犯的遗书归还家属、公开代表政府向政治犯鞠躬道歉,过去十五年政府一共发放两百亿新台币的冤错假案补偿金。尽管钱换不回生命,赔不起尊严,但龙应台认为这些迟到的正义都是民主的体现。

又如在草根社区的觉醒方面,台湾民间力量日益强大,农民们会请艺术家改造社区,约好种稻时间打造美景;有民间团体设立精神病院,拉进病患与居民之间的关系;有越来越多的社区基金会开办如陶艺教室等课程,让人们细品生活。


最后,龙应台以在地眼光作结:一、关注南方视野。她认为南方有着丰沛的历史与力量,若从南方与离散(diaspora)角度出发,历史会更精彩;二、关注乡村与底层人民。当国家的基础建设、人权正义和社会福利从上层一点一滴地渗透到最深底层时,国家才会幸福。

(郭诗玲<龙应台:在新加坡掀起“小江小海”>,《大众资讯》第101期,2016年1月-2月,页4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