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启章:诗在屎溺——序郭诗玲诗集《致美好的灰色》



撰序者:董启章(香港小说家
撰于20198 22日,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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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诗玲有庄子之风。对一切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的事物,予以颠倒、错置和戏耍。说是讽刺也嫌过于严肃,用广东俗语来说,就是“抵死”。“抵死”有两义,一是“该死”,一是“活泼有趣”、“令人忍俊不禁”。我说的当然是后者,但不排除有人觉得应该是前者。
             
诗玲玩文字,玩到出神入化;读诗玲玩字,读到乐不可支。同音字、相关语、近义词、反义词、字词配、字句对,反来覆去,绵延变化。在寻常处显出奇,在出奇处归寻常。于是便觉得她玩得认真,甚至有血有泪,全无轻率之意。玩字如孩童玩屎,是率真的极致。
              
是的,诗玲热爱玩屎。往昔如此,至今仍然,变本加厉。大便小便,随意入诗。性好优雅之人,初读这种狂诗,肯定会掩鼻盖眼,吓到屁滚尿流。唯有大逍遥大自在的人,才能踩屎不惊,闻屎不厌,视之如大地尘土般自然。所以我不认为诗玲刻意标奇立异,故作激进。身体机能,生而有之,没有高尚低下的分别。
             
中文系出身的诗玲,不是不能雅,而是不屑雅,更不屑温温吞吞的雅俗共赏。但她也不是一味俗,一味俗就不成诗。她在做的是移风易俗,定义诗的新境界。除了是题材的创新,也注重形式的突破。诗玲擅写短诗,当中最长的,其实也短,最短的,自是极短。极短小说,称掌中小说;极短诗,直如指尖,灵巧、敏锐,挥洒自如,可以轻触,但也可以狠戳。而形式和题材互为表里,极短诗接通生活中片刻的灵光和痛楚。有时愤怒狂吼,有时低回叹息,有时流露哀思,有时散发睿智。大如政治社会的压迫,小如糊口谋生的消磨,尽皆收于精炼的文字,或一针见血,或荡气回肠。
             
初读诗玲的诗,会忍不住想加以分类——这首讲爱情,那首讲工作;这首讲理想,那首讲现实;这首抒情,那首批判等等……。诗玲自己也会按长短和声音大小区分,做成个井井有条的样子。但回头再看,诗玲的诗是不能分,也不应分的。它们反映的就是生活的杂乱、不均和起伏。在议论中有感情,在格物中有个性,在游戏中有关怀,在执着中有自省。她是不愿意受到类型和风格的限制的。
             
上面说了那么多,也没有引一句诗为例子。我不想引,不是因为懒惰,而是不想变成论文。诗玲的诗,极需要那惊鸿一瞥的体验,事先张扬和逐句说破就没意思。要留待读者亲自去读,去领受震撼、逗趣、挑战和抚慰。我只讲些大略的感想,虽然难免先入为主,但希望没有错误引导。至于熟识诗玲、读惯诗玲的朋友,我的见解实属多余,可以不理。
             
序如屎溺,不过是消化后的残余物,不宜久留,尽快冲走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