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伶情 百年戏楼

来与戏曲有缘。还有滋有味地捧读着新加坡作家英培安新著《戏服》之时,又有机会于2016217日到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观赏华艺节中由台湾国光剧团带来的一场不容错过的好剧——《百年戏楼》(“《百》”)。

谢幕散场时,心始终紧揪着,所有感官均浸淫在难以自拔的美学深渊里。原来我们现代人也能创造经典——当大部分人汲汲营营空壳似地活着时,有一部分人对人性对人生有着深刻的思考。所有表演形式不过是展示情真意切的媒介,能穿越时空的,情而已。正如此剧艺术总监兼编剧之一王安祈在其剧本集所言:“我编剧的时候倒没有被形式所拘束,只想深入地抒情,甚至想潜入内心,以‘内旋深掘’的笔法,勾出剧中人的心底隐密,进而面对自己的潜意识。”


“京”典剧:国光代表作

台湾国光剧团成立于1995年。其以“现代化”与“文学化”为创作原则,不断尝试在京剧传统中注入当代意识,因此代表作除了传统京昆名剧之外,不少新编京剧也赢得文化界好评,受邀到欧洲、南美洲、其他亚洲国家演出。

《百》即是该剧团《伶人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第一部为《孟小冬》,第三部为《水袖与胭脂》),配合中华民国成立百年而创作,20114月首演于台北城市舞台。演员阵容强大,囊括台湾杰出京剧演员如魏海敏、唐文华、盛鉴、温宇航、朱胜丽等,由艺术总监王安祈与周慧玲、赵雪君共同编剧,李小平导演。此“‘京’典舞台剧”曾入选2012年第十届台新艺术奖十大表演艺术节目,也曾受邀参与“台积心筑艺术季”、“高雄春天艺术节”、香港“台湾月”、上海大剧院第四届“京昆群英会”等,此新加坡场是其第三度海外演出,也是该剧团继上回2010年《王熙凤》和《金锁记》后阔别六年的新加坡演出。演出前三天,王安祈也亲临该中心图书馆谈述创作心得。


情而已:戏中戏中戏

京剧酝酿诞生期约于清朝18501860年代,是为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酷爱戏曲的乾隆皇帝(1711-1799)曾六下江南,造成当时各地戏班南上北下频繁流动,尤其北京与京杭大运河和长江的交汇点——扬州的迎送活动特别多,十分热闹;再加上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娱乐需求日增,戏班之间诸腔渗透。“昆乱不挡,花雅同台”的徽班在北京深受欢迎,后来湖北的汉戏班加入演出,前者的二簧腔与后者的西皮腔合流成皮簧腔,剧种与声腔之间取长补短,逐渐演变成京剧这一套既符合生活规律又能揭示人物感情变化、富有音乐美感的板腔式结构的表演程式。因此,其名中的“京”字并不表示北京音,而指诞生于北京。尽管较晚成型,但这门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武术、杂技等于一身的京剧后来居上,荣登“国剧”宝座,与国医(中医)和国画并列为三大“国粹”。

《百》即以一双绣鞋与两段故事,串连三代情缘,引领观众从京剧人视角看京剧人的百年浮沉。第一段故事发生在男旦艺术盛行的年代,一出《白蛇传》失传的绝活“盗仙草”暗藏男旦“得学习如何做女人”的难言痛楚。北京鸣凤班老班主过世后,新班主白凤楼无私传艺于青春俊美的男旦小云仙,然而其因不甘“枇杷膏局长”的堂会之辱,愤而离京,不带走师父所赠绣鞋。尽管改行当如同“死过一回”,20年后的小云仙改唱老生并易名华云,买下海派京班“蔚云班”,同时与年迈的白凤楼重逢。他顾不得师父的戏班与自家戏班打对台,与师父合演《搜孤救孤》,并扶着他一同谢幕——完成了师父死在台上的心愿。

第二段故事发生于样板戏时代。华云之子华峥提拔女徒弟茹月涵主演白素贞,朝夕相处之下忘年师徒情谊萌生,传下来的绣鞋是为信物。文革时期,“破旧立新”,传统绣鞋自然被视作“危险物品”,茹月涵不堪逼问而出卖华峥,令他经历血腥批斗,落水而亡,演出时著名样板戏《红灯记》穿唱其间。十年后,茹月涵怀着赎罪心情,提携流放塞北的华峥之子华长峰,请他同台出演许仙。华长峰明知其曾背叛父亲,仍慨然与她合作,令饰演青蛇的金翎不堪此种恩怨难断的纠缠。茹月涵在谢幕时将华长峰推向台前接受掌声,应了此剧终句“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此段故事乃改编自京剧名小生叶盛兰与所提携的名旦杜近芳的真人真事,章诒和《伶人往事》即载有杜批斗叶的详情。全剧围绕着“人生的不圆满,都要到戏里求”的题旨,至华长峰激动说的“分得清还唱得下去吗”来到高潮。台上优伶无论是在开场、结尾,还是串场时均提着戏箱行当缓缓行走,象征了京剧演员的飘摇一生——不管是人生或戏剧,这条路都得继续走下去。

号称“戏中戏中戏”的《百》,并非单纯的“戏中戏”,意即观众在看话剧,话剧的演员在演京剧,而京剧的角色与其身为京剧演员的处境互为“隐喻”,是为话剧、京剧、内心戏的全方位组合。除了剧中对白,唱词全是老戏唱段,尽显虚实交叠,老词新境的巧妙编织,创意十足,展现了台湾京剧现代化、试图从剧坛走向文坛的独特风貌,同时也流露台湾对中国大陆京剧史的观照:“(此剧)不想励志,不想歌颂京剧艺术的辉煌,反而选择了辉煌下的阴影;也不准备以戏写史,并不迎向壮阔,只想在历史长河的流荡中,倾诉伶人几许呜咽幽微的心底声音。”


寻共鸣:让戏唱下去

《百》既有当代剧场的情节优势,又兼具京剧声腔中的独有况味,不让唱念做打沦为呵欠连连的程式,是为情节与情味的巧妙邂逅,为京剧这门老祖宗苦心经营的艺术注入活水,成功吸引年轻一辈入场,将京剧化为剧场上的一种抒情形式。

演出前后,新加坡报章均刊有导演、编剧、演员访谈,以及读者观后感,且演出当晚星光熠熠,不少新加坡文化名人捧场观赏,口碑甚佳。唯热闹的锣鼓声结束后,希冀此剧能启发社会思考传统艺术的延续问题,至少就本地而言,除了华人文化之外,尚有马来、印度、西方等多元丰沛的文化资源,极富创新可能性。


当然,艺术作品扣人心弦的要诀,无非是那把名唤“人性”/“人情”的钥匙——越幽微,越深刻。

(郭诗玲<幽微伶情   百年戏楼>,《大众资讯》第103期,2016年5月-6月,页20-22。)